织夜人 第45章 档案库的灰尘之肺

桥洞下，流浪画师怀抱着失而复得的颜料盒，沉入了许久未有的安稳睡眠。那颜料盒无声地散发着安抚与“重现”的微弱力量，甚至隐隐影响着那幅未完成的壁画草稿。阿檐心中那个关于寻找特定“器”以对抗地钉的念头，如同一颗沉入深水的石子，不再悬浮，而是带着冰冷的决心，缓缓下沉，直至触底。

他需要线索。更具体的、关于那座被填埋的庙宇、那条被封印的河流的线索。关于“朽翁”真正名号与形质的线索。这些信息，不可能存在于凡人轻易触碰的地方。

他的脚步，引领着他，穿过午后渐渐喧嚣起来的、弥漫着油炸食物香气和摩托车尾气的街道，走向了旧城改造指挥部所在的一栋五十年代建造的、有着高大苏式拱窗的灰砖大楼。

大楼底层，靠西的一侧，是城市规划档案库。

推开一扇包裹着绿色皮革、中间镶嵌着一小块毛玻璃的沉重木门，一股极其浓烈的、仿佛实体的气味，如同一拳砸在鼻梁上，让人瞬间窒息。

那是陈年纸张大量堆积**后产生的微酸腐味，混合着劣质墨水的化学臭味、铁皮档案柜生锈的金属腥气、以及一种……类似无数受潮糨糊同时挥发的甜腻沉闷感。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捏出水来，温度比外面低了至少五度，寒意直接穿透单薄的外套，贴上皮肤。

这里不像一个房间，更像一个巨大的、布满灰尘的肺叶，正在极其缓慢地、病态地呼吸着，每一次吞吐，都交换着数十年前的尘埃与死寂。

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几盏悬挂得很高的、带着锈蚀灯罩的白炽灯，发出昏黄的、勉强照亮脚下方寸之地的光。灯光下，无数细小的灰尘颗粒，如同溺水的微生物，在粘稠的空气中缓慢地、无规则地漂浮、旋转。

视线所及，是一排排顶天立地的、深绿色的铁皮档案柜，如同巨大的墓碑，整齐地排列着，形成一条条狭窄的、压抑的通道。柜子上贴着泛黄的标签，字迹大多模糊不清，用的是一种极其古老的、带有强烈官僚气息的编号系统：“地字柒号”、“河工卷宗乙类”、“拆迁补偿协议（废止）”……

一个男人，坐在入口处一张巨大的、漆面剥落的木头写字台后面。

他大约五十多岁，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领口扣得一丝不苟的蓝色中山装，胸口别着一支英雄牌钢笔。他头发梳得极其整齐，甚至能看到梳子齿划过的痕迹。他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眼镜腿上缠着白色胶布。

他正拿着一块巴掌大小的麂皮，极其专注地、一下一下地擦拭着桌上的一台老式手动打字机的金属滚轴，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抚摸一件易碎的古董。打字机旁边，放着一摞码放得绝对整齐的、边缘对齐得令人发指的空白表格，以及一个搪瓷茶杯，杯身上印着红色的“先进工作者”字样，杯子里冒着极其微弱的热气，散发出劣质茉莉花茶的香精气味。

听到推门声，他头也不抬，只是从眼镜片上方射出两道冰冷的、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的目光，扫了阿檐一眼。

“什么事？”他的声音平直，没有丝毫起伏，像一根拉紧的钢丝。

“查点旧资料。”阿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常，“关于老城区改造前的，一些庙宇和河道的地契图纸。”

男人停下手中的动作，将麂皮仔细叠好，放在打字机旁边一个固定的位置。他推了推眼镜，目光像两把刷子，把阿檐从头到脚“刷”了一遍。

“介绍信。”他吐出三个字。

“没有介绍信。”阿檐老实回答，“就自己看看。”

“规定。”男人毫不犹豫地说，手指在桌上轻轻点了点，那里贴着一张打印的、已经发黄的纸条，上面写着：“凭单位介绍信及有效证件查阅，严禁拍照抄录。”纸条的边缘，甚至用透明胶带贴得笔直，没有一丝翘起。

“通融一下？”阿檐尝试着问。

男人的嘴角向下撇了一下，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又令人厌恶的事情。“这里，没有‘通融’。”他重音落在“这里”两个字上，“只有规定。秩序。编号。”他拿起一张空白表格，用手指弹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啪”声，“一切都有它的位置。乱了，就找不到了。”

他重新拿起麂皮，开始擦拭打字机的按键，显然认为对话已经结束。

阿檐沉默了片刻。他看得见，这个男人身上那根代表“秩序渴望”的丝线，亮得惊人，甚至有些刺眼，却僵硬得如同铁丝，将其他所有代表“灵活”、“同情”的丝线都死死地缠绕束缚着。他是这里“灰尘之肺”的守护者，也是最顽固的屏障。

硬闯是不行的。

阿檐后退一步，假装要离开。他目光快速地扫过那些巨大的、如同迷宫般的档案柜。墨仙过去那些颠三倒四的呓语，画师草稿上那座模糊的土地庙的飞檐样式，在他脑中飞快地组合、过滤。

“……沽泽……老河拐弯……石桥墩子下面……庙是坐艮向坤的……” 墨仙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

“……牌匾是黑底金字的，门口有一对石貔貅，左边那只缺了半个爪子……” 画师草稿上的细节浮现出来。

这些碎片，指向的区域……似乎是“地字玖号”到“地字拾壹号”柜？而且，很可能被标记为“废弃图纸”或“历史遗留（无效）”类别。

就在这时，档案库深处，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什么铁皮柜子的门没关好，自己弹开了，又或者是一摞文件倒塌下来。

那管理员如同被针扎了一样，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脸上闪过极度的焦虑和愤怒。

“又是谁！”他低吼一声，也顾不上阿檐了，抓过桌上一串叮当作响的铜钥匙，快步冲向响声传来的方向，身影迅速消失在档案柜的阴影通道中。

机会！

阿檐立刻闪身进入档案柜之间的迷宫。冰冷的、带着锈味的空气扑面而来。他根据记忆，快速地辨认着柜子上模糊的标签。

地字柒号……地字捌号……地字玖号！

就是这里！这排柜子的标签上，果然大多盖着“无效”或“废止”的红色印章！

他拉开一个标注着“河道变迁图（旧）”的沉重铁抽屉。一股更浓烈的灰尘气味涌出。里面塞满了卷成筒状的牛皮纸图纸，用已经发脆的黄丝带系着。

他快速地翻阅着。手指很快就沾满了黑乎乎的灰尘和某种油腻的感觉。图纸上的字迹模糊，线条褪色，大多是一些枯燥的水文测量图或市政规划草图。

不是这个。

他又拉开旁边一个标注着“庙产登记册（部分）”的抽屉。里面是一些线装的、纸张脆黄的册子，散发着一股类似老鼠尿的骚味。他快速浏览着上面用毛笔书写的、极其潦草的繁体字和红色印章。

没有。没有关于“沽泽”或类似读音的庙宇的记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远处，传来管理员愤怒的嘟囔声和整理东西的碰撞声，他随时可能回来。

焦虑开始爬上阿檐的心头。难道判断错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最底下一个抽屉上。这个抽屉没有标签，甚至没有把手，像是被遗忘了。抽屉与柜体的缝隙里，塞满了厚厚的灰尘。

他蹲下身，用指甲抠住抽屉边缘，用力向外拉。

抽屉发出刺耳的、干涩的摩擦声，极其不情愿地被拉开了一小段。

里面，胡乱塞着几卷看起来更加古老、边缘已经破损如同枯叶的图纸。它们甚至没有被卷好，只是随意地揉在一起。

阿檐抽出其中一卷，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

图纸的纸质更厚，颜色更深，像是某种鞣制过的皮纸。上面的墨线已经变得极其暗淡，但依然能看出，画的是一座小型庙宇的建筑结构图！比例精确，标注着各种尺寸，连梁柱的榫卯结构都画得一清二楚。

图纸的一角，用一种古老的馆阁体，写着几个小字：“沽泽堰土地祠基址图”。

找到了！

阿檐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仔细地查看着图纸，试图找到更多关于庙宇方位、布局的细节。

他的手指，无意中抚过图纸边缘空白的地方。

一种极其细微的、凹凸不平的触感，传来。

他将图纸凑到眼前，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察看。

只见那图纸边缘、尤其是写着“沽泽”二字的附近，布满了无数细密的、杂乱无章的、深深浅浅的指甲划痕！

这些划痕毫无规律，有的是短短的直线，有的是纠缠在一起的曲线，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仿佛曾经有一个人，在极度焦虑、困惑或执着的状态下，长时间地、无意识地用指甲反复刮擦着这个名字！

这绝非正常的翻阅磨损！

前任的管理者？或者更早之前的某个人？他也在寻找这座庙？他为什么如此关注“沽泽”这个名字？

就在这时——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液体滴落的声音，从图纸上传来。

阿檐低头一看。

一滴浑浊的、带着一丝极淡血丝的液体，正恰好滴落在那些密集的指甲划痕之上。

那液体……是从他自己的鼻孔里流出来的。

他竟然毫无察觉。

啪嗒。

又是一滴。

冰冷的鼻血，迅速渗入古老的、脆弱的皮纸，与那些疯狂的指甲划痕融合在一起，形成一小片模糊的、不祥的暗红色污渍。

远处，管理员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正清晰地朝着这个方向逼近。

咚咚……咚咚……

如同敲击在鼓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