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不是逐渐变浓的,而是像某种粘稠的、冰冷的墨汁,从四面八方的山峦背后倾倒下来,迅速吞没了天边最后一丝惨淡的霞光。没有月亮,只有几颗孤零零的星子,在厚重的云层缝隙间吝啬地透出微弱的光芒,勉强勾勒出山脊和林木狰狞起伏的轮廓。风不大,却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穿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像无数看不见的幽魂在暗中私语。
周青伏在一丛叶片几乎掉光、却依旧茂密的灌木后,整个人仿佛与身下的岩石、腐土、枯枝败叶融为了一体。他呼吸极缓极轻,口鼻前萦绕着淡淡的白气,迅速被寒风撕碎。身上那件用灰褐色和深绿色植物汁液反复涂抹过的旧衣,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提供了绝佳的伪装。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像潜伏在洞穴深处的豹子,一瞬不瞬地锁定着下方山路拐角处那个模糊的身影。
那是“黄牙”手下的一名跟班,外号“豁嘴”,正缩着脖子,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着天气和差事,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山道往刘家集方向走。他手里拎着个空酒葫芦,显然是刚去山脚下那个三不管地带的野酒铺打了酒——这是周青带着两个最精干的侦察队员,在林子里和山道上轮番盯了两天,才摸清的规律之一。“黄牙”好酒,尤其爱喝那野酒铺老板不知从哪弄来的、劲儿特别冲的“烧刀子”,每隔两三天,必要派手下去打一次酒,通常是在天黑前后。
“豁嘴”是个碎嘴子,胆子不大,贪杯又贪小便宜,是“黄牙”手下几个核心跟班中,最容易撬开嘴巴的一个。更重要的是,他今晚落单。
周青耐心地等待着,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豁嘴”晃晃悠悠地走近,嘴里哼着荒腔走板的下流小调,声音在寂静的山野里传得老远。就在他经过周青藏身灌木丛前方不到五步的距离,脚下被一块凸起的石头绊了一下,踉跄半步,酒葫芦脱手,咕噜噜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晦气!”“豁嘴”骂了一声,弯腰想去捡。
就是现在!
周青动了。没有疾风骤雨般的扑击,他的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却又诡异地没有发出多大响动。如同阴影里窜出的毒蛇,从“豁嘴”侧后方无声欺近,左手闪电般捂住对方的口鼻,右手并掌如刀,精准地砍在其颈侧某个位置。“豁嘴”只来得及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含糊的闷哼,身体便软了下去,眼中最后的画面是周青在黑暗里冰冷无波的眼神。
几乎同时,另外两个黑影从山路另一侧的坡下悄然现身,动作麻利地接住瘫软的“豁嘴”,迅速用准备好的麻绳和破布将其捆扎结实,堵住嘴,套上麻袋。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从发动到结束,不过三五个呼吸之间。山风依旧呜咽,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夜枭的啼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周青蹲下身,捡起那个滚落的酒葫芦,晃了晃,里面还有小半壶残酒。他面无表情地将其挂回自己腰间,对两个队员做了个手势。三人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扛起麻袋,没入道路另一侧更深的黑暗山林之中,只留下山道上几处略显凌乱的脚印,很快也会被夜风吹散或被下一场小雨抹去。
……
同一片夜空下,幽谷匠作区那间特意拨给王石安师徒的屋子内,却亮着一点昏黄温暖的光。
那是盏小小的豆油灯,灯芯捻得很细,光线勉强照亮桌前一小片区域。王石安没有睡,他坐在灯下,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边角磨损的皮面笔记本,手里拿着一支小巧的炭笔,正在纸上缓慢而专注地勾画着。纸上已经有不少图形和密密麻麻的小字:有幽谷矮墙三合土断面的简易示意图,旁边标注着“黄泥七分,石灰二分,粗砂一分,分层夯筑,未见糯米汁或桐油,强度尚可,抗雨淋性待察”;有今日看到的改良曲辕犁的简图,标注“铁锹狭长,犁辕弧度合理,似省力,但铁质粗劣,易损”;还有水车结构的侧视图,标注“龙骨板间距过大,传动轴木料普通,易磨损,效率约提三成,仍有改进余地”。
他画得很仔细,偶尔停下来,捻须沉思,然后用炭笔在旁边添上几句备注或疑问。比如在水车图旁,他写着:“杨主事言此为其父‘偶得之巧思’,然观其结构,受力均匀,非寻常木匠可凭空想出。或真有家传图谱,或此子……确有格物之奇才?”
他的徒弟大牛像一尊铁塔,沉默地守在门边阴影里,眼睛微阖,呼吸绵长,但任何细微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另一个徒弟顺子,则趴在屋角另一张小桌上,就着更微弱的光线,在一卷新的细麻布上,记录着今天在谷内走动时的见闻:“……粮仓依山而建,背阴干燥,门板厚实,有铁箍加固,防卫意识颇强。仓前晒场平整,排水沟渠分明。谷内鸡舍三处,存栏山鸡约二十只,母鸡居多,蛋产尚稳。菜圃分散,多在山坡向阳处,可见白菜、萝卜、蔓菁等越冬菜蔬,长势不均,部分地块有虫害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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