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终究是来了。
光线不再是挣扎着从云缝里挤出,而是如同潮水般,缓慢而坚决地漫过东方的山脊,将沉郁的靛蓝色天幕一点一点洗成清冷的灰白。昨夜的硝烟与血腥气并未完全散去,被晨风稀释后,化作一种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顽固地黏附在空气里,萦绕在幽谷的断壁残垣、焦黑土地,以及每一个幸存者的鼻腔深处。
杨熙站在修复了一半的矮墙后,背对着谷内逐渐亮起的晨光。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打着补丁的灰布短打,头发用布条束起,脸上洗净了血污,只是眼下的青黑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凝重,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许多,甚至带着一丝与这山野少年格格不入的沉郁气质。他双手拢在袖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粗糙的针脚,目光投向谷外。
在距离幽谷谷口约两百步的一片相对平坦的开阔地上,胡驼子的临时营地清晰可见。昨夜燃起的篝火余烬尚未完全冷却,几缕青烟袅袅升起。营地外围,那些身着深灰色劲装的武装者已经开始了例行的晨间活动,擦拭武器,检查马匹,虽然人数不多,但那整齐划一、沉默高效的动作,在空旷的晨曦中透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营地中央,那顶最大的牛皮帐篷帘门掀开,胡驼子的身影走了出来。他依旧穿着那身深青色常服,外面随意披了件同色的斗篷,似乎刚洗漱过,精神看起来不错。他先是在营地中缓步走了半圈,与几个头目模样的人低声交谈了几句,随后,便似乎很随意地抬起头,遥遥望向了幽谷矮墙的方向。
尽管隔着两百多步,杨熙依然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的投注。那不是简单的观察,更像是一种评估,一种重新审视。昨夜的离间计和示威演练,显然起到了作用。
果然,没过多久,营地中一名骑士翻身上马,小跑着向幽谷谷口而来。不是昨日的孙姓匠人头目,而是一个面孔陌生、眼神锐利的年轻骑士。他在谷口外约五十步处勒马停下,没有贸然进入弓箭射程,只是提气高声喊道:
“幽谷杨主事可在?我家胡先生请主事人移步一叙,地点……就在前方空地如何?双方各带三人,以示诚意。”
声音洪亮,在清晨寂静的山谷间回荡。
来了。杨熙心中微凛。胡驼子果然主动邀约了,而且选择了谷外的空地,一个双方都不占绝对地利的地方。各带三人,既是限制,也是一种姿态——他并未打算以势压人。
杨熙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吴老倌对他微微点头,低声道:“可去。带上赵铁柱和周青,老朽在此坐镇。”
赵铁柱伤势不轻,但经过一夜休整和胡驼子手下医者的处理,勉强可以行动,只是左臂依旧吊着。他闻言,默默从墙后走出,站到杨熙身边,用行动表明了态度。周青也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另一侧,他脸上涂抹的泥浆已经洗去,露出一张因为连续奔波和紧张而略显消瘦、却眼神精悍的面孔。
没有多余的话,杨熙整了整衣襟,对墙后值守的队员低声交代几句,便带着赵铁柱、周青,推开临时加固的简陋栅门,走出了幽谷。
晨风扑面,带着深秋的寒意。脚下是被雨水和鲜血反复浸泡后又板结的泥地,踩上去有些滞涩。杨熙步伐不疾不徐,保持着一种刻意的平稳。他能感觉到身后谷墙上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也能感觉到对面营地中更多目光的聚焦。这一刻,他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而是整个幽谷残存的意志和尊严。
胡驼子也带着三人从营地中走出。除了昨日那孙姓匠人头目,还有一个身材高瘦、面色冷峻、腰间佩着一柄狭长直刀的中年男子,以及一个抱着个扁平木盒、书僮打扮的年轻人。双方在空地中央,相距约十步处,几乎同时停下。
“杨小友,早。”胡驼子脸上带着一丝和煦的微笑,先行开口,仿佛昨夜那场暗流涌动的交锋从未发生,“昨日谷中事务繁杂,胡某不便多扰。今晨天气尚可,特请小友出来走走,说说话。”
他的语气轻松自然,如同招待一位久未谋面的晚辈,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却仔细地打量着杨熙,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胡先生早。”杨熙拱手为礼,姿态恭敬,却不显卑微,“承蒙先生挂念,杨某感激。不知先生有何见教?”
他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时间紧迫,容不得太多客套。
胡驼子似乎对杨熙的直接并不意外,笑容微敛,点了点头:“小友快人快语,那胡某也不绕弯子了。昨日幽谷的回信,胡某已收到。”他顿了顿,“小友信中言辞恳切,顾虑周全,胡某深以为然。确实,幽谷新遭劫难,人心未定,此时骤谈细节,是为不妥。”
他先肯定了杨熙争取时间的策略,这反而让杨熙心头一紧。以退为进?
“不过,”胡驼子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了些,“小友信中提及,愿‘考虑合作’,且对范公心存敬仰,此心此意,胡某感佩,也已飞鸽传书,报予范公知晓。范公闻之,颇为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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