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中,杨熙正蹲在溪边,用一块表面相对平整的青石,耐心地打磨着一支新削的白蜡箭杆。粗糙的石面与木质摩擦,发出持续而细微的“沙沙”声,木屑随着溪水流走。他的动作专注而稳定,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这方幽谷无关。然而,内心深处,一丝若有若无的牵挂始终悬着——赵家,那个如同阴影般笼罩在他过往命运上的庞然大物,如今是何光景?王老栓,这条连接外界的脆弱丝线,已有多日未曾震动。
约定的日子就在今晚。他需要盐,也需要信息。
当夜幕完全笼罩山谷,他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卧牛石”旁。这一次,他等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听到王老栓那熟悉却比往常更加急促慌乱的脚步声。
王老栓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的,背上依旧背着装盐的布袋,但脸上不见了往日那种掺杂着贪婪的谄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惊恐的苍白和激动。他跑到石前,甚至来不及放下盐袋,就喘着粗气,压低声音,语无伦次地说道:
“好……好汉!出……出大事了!赵家……赵家完了!”
杨熙心中猛地一凛,但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用那双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平静地看着王老栓,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王老栓咽了口唾沫,像是要平复狂跳的心脏,声音依旧带着颤:“赵老爷……赵德贵!他……他气急攻心,前几日在祠堂里吐了血,就……就一病不起了!听说眼斜口歪,话都说不利索了!”
杨熙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赵德贵,那个曾经一句话就能决定他生死的土皇帝,竟然落得如此下场?他脑海中闪过赵德贵肥胖而威严的形象,与如今眼斜口歪、卧床不起的模样重叠,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掠过心头,但很快被更深的警惕取代。
“还有呢?”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平稳。
“还有赵元!赵家大少爷!”王老栓像是想起了更可怕的事情,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他……他在老爷病倒后,想强行接管家里的事务,跟几个族老吵了起来,不知怎么的,夜里就……就带着他娘和细软,跑了!没人知道去了哪儿!”
跑了?杨熙眉头微蹙。赵元的“沉得住气”原来是在等待时机,而时机到来时,他选择的却是卷款潜逃?这与他预想中赵元会趁机夺权、重整家业的剧本截然不同。
“那……赖五呢?”他问出了最后一个关键人物的名字。
“赖五爷?”王老栓脸上露出一丝鄙夷和幸灾乐祸,“树倒猢狲散!赵老爷一倒,大少爷一卷,谁还管他?之前被他欺负过的下人联起手来,把他打了一顿,赶出赵家了!听说……听说往北边流窜去了,怕是落草了也说不定。”
信息如同碎片,在王老栓颠三倒四的叙述中拼凑起来。赵德贵重病濒死,赵元携款潜逃,赖五被逐流亡……曾经在靠山村说一不二的赵家,竟在短短时间内,以这样一种近乎荒唐的方式,分崩离析,彻底败落。
一股巨大的、几乎让他身形晃动的释然感,如同暖流般瞬间涌遍全身。压在他心头最沉重的那块巨石,似乎在这一刻,被猛地移开了!从此,他不必再日夜警惕来自赵家的搜捕,不必再担心家人的安危会受到最直接的威胁……
然而,这释然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长期的谨慎和多疑让他迅速冷静下来。他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夜气,强行压下了翻腾的心绪。赵家倒了,不代表所有威胁都消失了。赖五那样的亡命之徒流窜在外,会不会有一天想起他这个“旧怨”?赵元带着钱财不知所踪,是彻底消失,还是潜伏在暗处?
“消息确实?”他盯着王老栓,目光锐利如刀。
“千真万确!”王老栓赌咒发誓,“现在村里都传遍了!赵家大宅都快被搬空了,那些族老忙着争抢剩下的田产铺面,乱成一锅粥了!”
杨熙沉默了片刻,从怀中取出准备好的盐钱和跑腿费,递给王老栓。王老栓接过钱,脸上的惊恐才稍稍褪去,换上了熟悉的、对钱财的渴望。
“以后……”杨熙缓缓开口,“采购照旧。另外,多留意镇上和村里的风声,尤其是关于赖五和赵元的任何消息。”
“是是是!小人明白!”王老栓连连点头,将钱揣好,背着空布袋,几乎是脚不沾地地溜走了,似乎生怕这“好汉”因为赵家倒台而不再需要他,断了他的财路。
杨熙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夜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带来远山模糊的轮廓和近处草木的清新气息。他抬头望向星空,浩瀚银河,静谧无声。
大敌已去。
束缚已解。
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混合着对未来的茫然,以及更深沉的、对自己道路的思考,缓缓沉淀下来。
他提起那袋沉甸甸的盐,转身,步伐稳健地走向幽谷的入口。背影在夜色中,似乎比以往更加挺直,也更加孤独。
夜色下的幽谷,万籁俱寂,只有篝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溪流永恒的潺潺低语。杨熙坐在火堆旁,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把新锄头冰凉的木柄,目光却穿透跳跃的火焰,投向更深沉的黑暗。王老栓带来的赵家彻底崩塌的消息,以及“山酢”交易初步的成功,像两块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波澜至今未曾完全平息。这些变化,迫使他必须更清晰地审视自己的处境,回答那个潜藏在心底许久的问题:该下山了吗?该回家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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