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小温 第86章 那年的我们【六】

“瑶瑶！抓住妈妈！抓住啊！” 苏挽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声音已经嘶哑变形，身体不顾一切地向前探去，试图抓住女儿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小手，但汹涌致命的回流死死拖拽着她，每一次尝试都让她自己更加危险，随时可能被那恐怖的吸力一同卷走，母女一同葬身深渊！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冰冷的海水灌入我的口鼻，带着死亡的咸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剧痛的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濒临爆裂的痛楚。耳边只剩下巨浪退去时那如同地狱入口般的恐怖吸噬声，以及苏挽那一声声撕裂肺腑、泣血般的绝望哭喊：“瑶瑶——！瑶瑶——！”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得如同被冰封的礁石。冲过去？那狂暴的漩涡瞬间就能吞噬两个成年人！怎么办？！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扼住了我的喉咙！

就在这千钧一发、连思维都冻结的生死瞬间——

“卡——！！！”

一声嘶哑到极致、如同濒死野兽般爆发的、用尽生命全部力气的狂吼，猛地炸响！这声音盖过了风浪的咆哮，盖过了苏挽的哭喊，也狠狠劈开了我冻结的思维和灵魂！

是周明！

他不知何时已经从刚才被巨浪拍倒的地方挣扎着爬了起来！浑身湿透，昂贵的衬衫被礁石撕裂了几道口子，头发紧贴在流血的额前（一道新鲜的伤口正渗着血丝，被海水冲刷得发白）。他站在一块稍高的礁石上，身体在狂风中剧烈摇晃，却像一尊从地狱归来的愤怒战神雕像！他双目赤红，布满血丝，死死盯着漩涡中沉浮的瑶瑶和濒临崩溃的苏挽，脖子和额角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突出来，仿佛下一刻就要爆裂！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个二十年前我们拍烂片时喊了无数遍、早已被岁月尘封、带着戏谑和幼稚的导演口令，吼得惊天动地，声嘶力竭，带着一种超越生死、近乎神谕般的、不容置疑的绝对命令！

“卡————！！！”

这个字，这个在片场意味着停止、意味着中断、意味着一切表演和危险暂停的字眼，在这个真实的、毁灭性的风暴漩涡前，被他吼出了一种逆转生死的魔力！

时间，仿佛真的在这一声石破天惊的“卡！”中，凝滞了万分之一秒！连那狂暴的漩涡都似乎有了一瞬间的迟滞！

就在这万分之一秒的凝滞里，一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不顾一切地扑了出去！是胖子王硕！

他那肥胖的、平日里显得笨拙迟缓的身体，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速度！他像一颗出膛的炮弹，完全无视脚下湿滑致命的礁石和身边汹涌的回流，目标只有一个——漩涡边缘那个小小的、即将被吞噬的白色身影！他的眼中只有瑶瑶！

“噗通！”

巨大的水花溅起！王硕那庞大的身躯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了冰冷刺骨、力量足以撕碎一切的死亡回流之中！他那沉重的身体瞬间被浑浊的海水吞没！但仅仅一瞬，他又猛地从翻滚的水花中冒出头来，巨大的手臂如同船锚般伸出，在瑶瑶即将被漩涡彻底吞噬、卷入无底深渊的刹那，死死地、牢牢地、用尽生命全部力量抓住了她纤细的胳膊！

“啊——！” 瑶瑶终于从极致的惊恐中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抓紧！瑶瑶别怕！叔叔在！” 王硕嘶吼着，声音被海水呛得断断续续，巨大的身体在恐怖的涡流中沉浮挣扎，每一次对抗那吸力都显得无比艰难，肌肉贲张，脸色因为缺氧和用力而涨得发紫，但他抓住瑶瑶的手，如同钢铁铸就，纹丝不动！他另一只手拼命划水，双脚在湿滑的礁石上奋力蹬踏，寻找着任何可能的支撑点，与死神角力！

“胖子！撑住！” 周明在礁石上狂吼，他猛地扔掉手中那根可笑的“魔杖”，自己也想要跳下去救援，但被一个扑上来的凶悍浪头打得踉跄后退，险些摔倒。

“李想！绳子！快！” 我猛地回过神，嘶声吼道，声音因为恐惧和急切而变调，同时不顾肋骨传来的剧痛，不顾一切地朝着漩涡边缘冲去！冰冷的礁石割破了脚踝，鲜血瞬间涌出，被海水稀释，也浑然不觉！

李想也被这惊变惊呆了，脸色惨白，闻言猛地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丢下摄影机（它被支架和自己的身体死死固定着），扑向旁边带来的装备包，疯狂地翻找着橘黄色的应急绳！

混乱！挣扎！嘶吼！风雨的咆哮！海浪的轰鸣！瑶瑶惊恐的哭喊！王硕沉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苏挽绝望的呼唤！所有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比任何灾难片都更真实的、末日般的图景！

就在李想终于拽出一捆橘黄色应急绳的瞬间，一个稍小的浪头奇迹般地涌来，暂时削弱了部分回流的吸力！

“就是现在！胖子！推！” 周明看准这转瞬即逝的生机，再次狂吼，声音劈开了风雨！

王硕爆发出最后的、源自生命本源的力气，借着浪涌的力量，猛地将怀里的瑶瑶往苏挽的方向奋力一推！同时自己借着反作用力，身体向后一仰，双脚用尽全力蹬在身后一块凸起的、相对稳固的礁石上！

“接住！” 王硕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解脱般的吼叫。

苏挽早已扑到了礁石边缘，身体大半探出，不顾一切地伸出双手！在瑶瑶被水流推到她面前的瞬间，她死死地、用尽生命全部力量、如同抓住整个世界般抱住了女儿湿透的、冰冷的小身体！巨大的冲力让母女俩向后倒去，重重摔在相对安全的礁石上！

“哇——！！！” 瑶瑶惊天动地的、劫后余生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紧紧搂住了妈妈的脖子，小小的身体剧烈颤抖。

与此同时，我和周明也冲到了精疲力竭的王硕身边，李想抛出的绳索也如同救命索般甩到！我们手忙脚乱地抓住绳索，另一头周明和李想死死缠在身后一块坚固的礁石上！三个人合力，连拖带拽，喊着号子，拼尽吃奶的力气，终于将精疲力竭、呛了好几口海水、脸色发青发紫、几乎虚脱的王硕从那恐怖的死亡漩涡边缘拖上了相对安全的礁石平台！

所有人都瘫倒在冰冷湿滑的礁石上，剧烈地喘息，咳嗽，呕吐着咸涩的海水，浑身湿透，沾满泥沙和暗红色的血痕（礁石划伤），狼狈不堪到了极点。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和排山倒海的后怕席卷全身，每个人都像被抽空了骨头。瑶瑶在苏挽怀里放声大哭，苏挽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眼泪混着雨水无声地汹涌而下，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落叶，巨大的恐惧和庆幸让她几乎无法言语。

周明仰面躺在礁石上，胸膛剧烈起伏，望着铅灰色、仿佛要塌下来的天空，突然发出一阵嘶哑的、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怪异声音，那声音在风雨中飘荡，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

我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的伤口，带来刺痛。视线下意识地投向那块被李想用身体和背包死死护住、依旧在工作的blackmagic摄影机。小小的监视器屏幕，在风雨中顽强地亮着微光。

屏幕上，画面依旧在记录。

刚才那惊心动魄、生死时速的几分钟，被6K高清镜头忠实地、残酷地捕捉了下来。画面剧烈地晃动、旋转、倾斜，充斥着飞溅的水花、混沌的灰黑色调和令人窒息的紧迫感。我看到胖子王硕那肥胖身躯爆发出惊人力量、如同炮弹般扑向漩涡的瞬间；看到周明站在礁石上双目赤红、青筋暴突、用尽生命嘶吼着“卡！”的震撼定格；看到苏挽扑向礁石边缘时那不顾一切的、属于母亲的绝望身影；看到浑浊恐怖的漩涡中瑶瑶那小小的、惊骇欲绝、凝固了的脸；看到王硕死死抓住瑶瑶手臂时肌肉贲张、用尽全力、表情扭曲的特写；看到众人合力拖拽绳索时扭曲而拼尽全力的、写满求生欲的表情……

这些因极度惊恐、求生本能和人性光辉而扭曲、毫无表演痕迹、充满了原始力量和生命张力的画面，以一种震撼人心的、近乎野蛮的冲击力，被镜头死死抓住！它们与二十年前那些阳光灿烂、充满刻意表演却无比青涩的影像碎片（李想之前导入监视器的老dV片段，此刻正巧在快速回放某些画面），在剧烈颠簸的屏幕画框内，在漫天狂暴的风雨背景中，疯狂地交织、闪烁、重叠！

二十岁的我们，笑容灿烂，动作夸张，挥舞着纸板剑，对着镜头做着不切实际的英雄梦，背景是金色的夕阳和宁静的海。

四十岁的我们，面目狰狞，浑身泥泞，在真实的生死边缘挣扎、嘶吼、拼尽全力抓住彼此，背景是墨色的地狱和毁灭的风暴。

青涩的、被岁月柔光笼罩的旧日影像。

狰狞的、被风暴和恐惧撕扯的当下现实。

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演”，两个相隔二十年的时空，在这方小小的、被风雨敲打的监视器屏幕上，在这片狂暴的大海前，被命运的剪刀粗暴而精准地剪辑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种无法言喻的、令人灵魂震颤、热泪盈眶的蒙太奇！时光的河流在此刻交汇、碰撞，迸发出惊心动魄的光芒！

* * *

风暴在黎明前耗尽了它狂暴的力气，留下一个被蹂躏得面目全非的世界和一片湿漉漉的、劫后余生的宁静。天光吝啬地从厚重的云层缝隙中挤出几缕惨白的光，勉强照亮了遍地狼藉的渔村和波涛渐息的海面。我独自坐在民宿客厅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沙发里，像一座漂浮在疲惫之海的孤岛。面前摊开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幽幽地亮着光，并列着两个窗口。

左边的窗口中，展示着李想精心导出并简单剪辑过的“风暴素材”。这些画面虽然经过了一定的处理，但依然保留着那惊心动魄的冲击力。

画面中的场景仿佛是一场噩梦，剧烈的晃动让人感到天旋地转，混沌的色调则更增添了几分末日的氛围。墨色的巨浪如同移动的山峦一般，狰狞地扑来，它们的力量似乎可以摧毁一切。

在这片汹涌的海洋中，礁石上渺小如蝼蚁般的人影显得如此无助。他们在巨浪的冲击下拼命挣扎，试图抓住一线生机。

而胖子王硕的身影则格外引人注目。他不顾一切地冲向那死亡漩涡，如同炮弹一般，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在慢镜头下，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眼中的决绝清晰可见，仿佛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

周明的画面同样令人震撼。他青筋暴突，双目赤红，用尽全身的力量嘶吼着“卡！”那一声仿佛穿透了屏幕，让人感受到他内心的绝望和无奈。

最后，苏挽扑向礁石边缘时的绝望身影也被定格在了画面中。她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仿佛是在与命运做最后的抗争，但最终还是被无情的海浪吞噬。那件风衣的下摆，仿佛是被折断的翅膀一般，无力地垂落在地，随着风微微飘动。而在那浑浊的漩涡之中，瑶瑶那小小的脸庞显得如此惊骇欲绝，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了。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就像一只受惊的幼兽，完全失去了应对危险的能力。

与此同时，王硕紧紧地抓住瑶瑶的手臂，他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贲张起来，青筋暴起。他的嘴角也因为用力而扭曲着，透露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心。这个特写镜头，让人清晰地看到了他在生死关头的挣扎和坚持。

而在另一边，众人正合力拖拽着绳索，他们的表情同样扭曲而狰狞。每个人都拼尽全力，想要将瑶瑶从那可怕的漩涡中救出来。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最原始的求生欲，那是一种对生命的渴望和对死亡的恐惧交织而成的情感。

这些画面充满了未经修饰的、野蛮的生命力，它们没有丝毫的美感可言，更像是一场灾难的残酷纪实。这不是一部精心编排的电影，而是一部关于狼狈、恐惧和挣扎的私人录像，真实而又令人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