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小温 第27章 蓝调时刻

咖啡馆的玻璃门推开，风铃叮咚。许眠一眼看见窗边那个伏案的侧影。周叙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口随意挽到小臂，露出清晰的手腕骨。他正低头用一支银色小镊子，专注地拨弄着铺在吸水纸上的几片微小苔藓。午后的阳光斜穿玻璃，落在他肩头，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那一小片区域，像被施了静默的魔法，周遭的嘈杂自动退避。许眠放轻脚步走过去，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

周叙抬头，镜片后的眼睛弯起温和的弧度，顺手将手边一杯还氤氲着热气的桂花拿铁推到她面前。“试试，新到的桂花蜜。”他声音不高，带着秋日午后特有的松弛。许眠捧住温热的杯子，熟悉的甜暖香气钻入鼻腔，心口那点因工作琐碎堆积的微躁，奇异地被熨平了。她昨天随口提过一句，想念秋天桂花的味道了。他竟记下了。

她没说话，只是低头喝了一口。暖流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最后一丝凉意。周叙也不追问，继续低头侍弄他那些绿色的微小生命。镊子尖小心翼翼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苔藓叶片，挪到另一处，动作稳定而轻柔。许眠看着，忽然觉得这细碎、枯燥的动作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安抚。她的目光掠过他专注的眉眼，落在他握着镊子的手指上——指节分明，干净，带着一种沉静的力度。

“今天好像特别安静？”周叙忽然开口，视线仍停留在苔藓上，语气像在谈论天气。

许眠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察觉了什么。她放下杯子，指尖无意识地在杯壁上画圈：“嗯，上午那个策划案被打回来三次，王总…不太满意。”她顿了顿，没抱怨细节，只是轻轻呼出一口气，“有点累。”

周叙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抬眼看向她。他的目光平和，没有同情，没有急于给建议的迫切，只是安静地承接她的疲惫。“累了就歇会儿。”他声音平稳，“方案是死的，人是活的。王总不满意，就让他说出到底想要什么，比你自己闷头猜强。” 他拿起手边一个干净的玻璃皿，将那片调整好的苔藓轻轻放进去，“你看这些小家伙，环境不对就蔫，挪个地方，给点水，又能活过来。”

他的话像一阵温和的风，吹散了许眠心头的阴霾，却没有替她做任何决定。她看着他小心盖上玻璃皿，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窗外的阳光似乎更暖了些，透过玻璃皿，在那片小小的绿色世界上投下光斑。许眠忽然觉得，自己那些被打回来的策划案，似乎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轻快了些，“你说得对。”

周叙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收拾好桌上的工具和标本，把玻璃皿推到许眠面前：“喏，你的‘蓝调时刻’。”

许眠微怔。那是她有一次心情低落时，靠在他肩头说的胡话。她说每次看着他专注做这些安静的事，心里翻腾的杂念就会沉淀下来，像一天中最安宁平和的蓝调时刻。她没想到，他竟把这个随口胡诌的词，记成了专属她的代号。

她接过那个小小的玻璃世界，指尖触到冰凉的玻璃壁。里面那丛湿润的、鲜绿的苔藓，在光线下生机勃勃。心口那块被工作反复捶打的地方，奇异地被这抹微小却坚韧的绿意填满了，柔软而妥帖。

***

周末傍晚，许眠抱着一摞刚买的专业书从书店出来。深秋的风已带上了凛冽的寒意，天色阴沉，灰蒙蒙的云压得很低。人行道上铺满了湿漉漉的金黄落叶，踩上去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缩了缩脖子，把脸往围巾里埋了埋。那摞书沉甸甸的，勒得手指发麻。

刚走出十几步，脚下猛地一滑！一块藏在落叶下的湿滑青苔让她猝不及防。身体瞬间失衡，惊呼卡在喉咙里，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怀里的书哗啦啦散落一地。

预想中坚硬冰冷的撞击和狼狈的疼痛没有到来。一只有力的手臂从斜后方稳稳地揽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迅速撑住了她的后背，将她下坠的力道稳稳托住。许眠惊魂未定，后背撞进一个坚实温热的胸膛。

“小心！”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许眠猛地回头，撞进周叙关切的视线里。他眉头微蹙，扶她站稳后立刻松开手，蹲下身去捡拾散落一地的书。“摔着没？脚扭到没？”他一边快速把书摞好，一边抬头问她，目光在她身上逡巡。

许眠摇摇头，心脏还在胸腔里怦怦乱跳，脸颊因为后怕和一点尴尬微微发烫。“没…没事，就是吓了一跳。”她看着周叙蹲在地上，仔细拂去书封上沾到的泥水和碎叶，动作认真，没有丝毫嫌弃。路过的行人投来好奇或同情的目光，他浑然不觉。

书很快被重新整理好，周叙站起身，将那摞沉甸甸的书不由分说地接了过去。分量陡然一轻，许眠下意识想拿回来：“我自己……”

“走吧。”周叙打断她，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风大了，送你回去。”他抱着书，很自然地走在她外侧，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大半吹来的冷风。

许眠跟在他身侧，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再看他抱着书、微微倾斜向她的肩膀。一种细密而温热的暖流，从心脏的位置悄然蔓延开，涌向四肢百骸。刚才那点狼狈的后怕彻底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踏实感。跌倒时那个毫不犹豫的拥抱，此刻替她分担重量的肩膀……原来被稳稳接住的感觉是这样的。不是惊天动地，而是在狼狈的瞬间，有人为你兜底，让你不必硬撑。

她忽然想起从前。和陈屿在一起时，她有一次加班淋了雨，回家时狼狈不堪。陈屿只是皱着眉坐在沙发上打游戏，头也不抬地抱怨：“怎么弄这么湿？快去换衣服，别把地板弄脏了。”那一刻的冰凉，比窗外的冷雨更刺骨。

“在想什么？”周叙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

许眠摇摇头，侧头对他扬起一个笑容，眼角弯弯：“在想……你出现得真及时。”

周叙也笑了，没追问，只是抱着书的手臂更稳了些。人行道上，两人并肩走着，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从他们脚边掠过。许眠缩了缩脖子，周叙不动声色地又往她这边靠了靠，用身体挡住更多寒风。那摞书的分量似乎消失了，她只觉得脚步轻盈。

***

许眠坐在飘窗的软垫上，怀里抱着一个柔软的抱枕。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在巨大黑色丝绒上的碎钻。她刚结束一个漫长的跨洋视频会议，头脑还有些昏沉，带着高强度运转后的疲惫和一丝空茫。

手机屏幕亮起。是周叙发来的消息，一张照片。

点开。画面有些模糊，显然是在行进中抓拍的。深蓝色的夜幕下，一片无垠的、泛着碎银般光点的海。海天相接处，一道狭长的、熔金般的晚霞正缓缓沉入墨色的海平线之下，霞光将海面染成一种深邃而温柔的蓝紫色。照片下方有一行小字：

「风说它替我去看海了。顺便，替我看你一眼。蓝调时刻，好好休息。」

许眠怔怔地看着那张照片。照片没有精心的构图，甚至有些晃动，却奇异地捕捉到了那份辽阔与宁静。海风的气息，浪涛的低语，霞光沉落的壮美与温柔，仿佛透过屏幕扑面而来。她几乎能想象他站在海边，海风吹乱他的头发，他拿起手机，对着那片无垠的蓝，心里想着她，然后按下了快门。

一股温热的暖流毫无预兆地冲上眼眶。不是因为照片有多美，而是那句“风说它替我去看海了。顺便，替我看你一眼。” 如此笨拙，又如此真诚。她没有要求过，甚至没有提起过想看海。可他去了，看到了，想到了她，于是风成了他的信使，跨越千里送来这份无声的惦念。

她仿佛看到那个穿着白衬衫、在咖啡馆侍弄苔藓的男人，此刻站在遥远的海边，身影被海风吹拂，目光越过翻涌的浪涛，温柔地落在这座城市的一扇亮着灯的窗户上。

她忽然明白了那个困扰过她的问题。爱哪里需要什么惊天动地的证明？爱是冷时递来的热茶，是跌倒时伸来的手臂，是随口一提就被记住的桂花蜜，是疲惫时推过来的那片微小苔藓构成的“蓝调时刻”，是千里之外，风捎来的一片海。

她曾经在废墟里摸索，在泥泞中跋涉，像一只警惕又疲惫的小兽，不再相信永恒，只紧攥着长大的倔强。是他，用这些细碎、日常、近乎无声的瞬间，一点点瓦解了她心上的冰层，让她摇摇晃晃地，重新相信“久久”的铃铛并非空响。

许眠放下手机，将脸埋进柔软的抱枕里。温热的液体无声地浸湿了布料。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遥远的海风仿佛真的吹到了她的窗棂。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仿佛带着海水的咸涩和他身上洁净的皂角气息。

她不是被全世界催着长大的孩子了。在他面前，她可以永远是那个被风惦记着、被海想念着的小朋友。

她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敲击，删删改改，最终只发出三个字，带着被泪水浸润过的柔软和笃定：

「风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