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小温 第79章 从南到北（二）

酒过三巡，桌上的气氛更加热烈。西凤酒的浓烈气息在空气里弥漫、蒸腾。赵大强的脸膛已成了酱紫色，嗓门愈发洪亮。他忽然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物件，动作带着几分夸张的珍重。他一层层揭开红布，露出里面一个布满绿色铜锈、形状古拙的物件，像个小鼎，又像个小香炉。

“来，都开开眼！”赵大强把东西放在油腻的桌子中央，油光映在铜锈上，显出一种奇异的浑浊。“刚请回来的！货真价实的商周老青铜！祖上传下来的老物件，差点让额那个败家堂哥给糟蹋喽！花了大价钱才保住！”他粗壮的手指爱惜地抚摸着那冰凉的铜锈，唾沫星子随着激动的话语飞溅，“看看这锈色，看看这纹路，老开门了！”

桌上几道目光都被吸引过去。柱子凑近了看，嘴里啧啧称奇：“强哥，这得值老鼻子钱了吧？”陈峰也探身仔细看了看，点点头：“嗯，看着是有点年头，这饕餮纹挺规整。”

王麻子却一直没吭声。他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凉拌猪耳送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眼皮都没抬一下。直到赵大强那得意洋洋、带着炫耀的目光扫到他脸上，他才放下筷子，端起面前的酒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喉结滚动了一下。

“呵，”一声短促的轻笑从王麻子鼻腔里哼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商周？祖传？”他抬起眼皮，那双精明的眼睛里闪烁着戏谑的光，嘴角勾起一个刻薄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像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桌上刚刚升腾起来的热闹气泡，“强子，蒙别人成，蒙额？上周末在骊山后头那个新开的土坑里刨出来的吧？河南那帮人刚‘种’下的‘生坑货’，你这‘请’得可够‘及时’的啊？花了多少？五百？还是一千？”

“嗡”的一声。

整个圆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赵大强脸上那层得意的酱紫色瞬间褪去，变得煞白，随即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涌上更深的、几乎发黑的怒红。他脖子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根根暴起，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握着酒杯的手背上骨节捏得咯咯作响，指关节泛着骇人的白。

“王麻子！你狗日的放屁！”赵大强猛地站起来，带得身下的凳子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庞大的身躯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充血的眼睛死死瞪着王麻子，声音如同炸雷，震得桌上的碗碟嗡嗡作响，“有种你再说一遍？！”

柱子吓得往后缩了缩，脸色发白。陈峰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冻结，眼神骤然变得锐利。他几乎在赵大强站起的同时就猛地起身，动作快得像离弦的箭，一个跨步就插到了剑拔弩张的两人之间，宽阔的后背像堵墙一样挡在赵大强面前。

“强子！坐下！！”陈峰的声音低沉而极具穿透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一只手死死按住赵大强肌肉虬结的肩膀，那力量之大，竟让壮硕的赵大强一时也无法挣脱，只能徒劳地喘着粗气。陈峰的目光越过自己肩膀，凌厉地刺向王麻子，声音里压抑着怒火：“麻子！嘴上把点门！喝点马尿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王麻子却像是被陈峰的呵斥彻底点燃了。他非但没收敛，反而嗤笑一声，也霍地站了起来，瘦高的身形带着一股阴戾。他下巴微抬，眼神里的轻蔑和挑衅浓得化不开，嘴里的话更加尖刻：“咋？戳到你强哥肺管子了？峰哥，不是额说你，你出去几年，眼神也不行了？这玩意儿，皮壳浮锈，纹饰软趴趴的，底子还带着新铜光，还商周？商你个头！周你妹！糊弄鬼呢？”

“我操你祖宗！！！”赵大强彻底炸了！陈峰的压制在极致的羞辱和狂怒面前瞬间失效。赵大强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全身的蛮力爆发，猛地撞开陈峰阻拦的手臂！陈峰猝不及防，被他巨大的力量带得一个趔趄，腰重重撞在坚硬的桌角上，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

就在这电光火石、秩序崩塌的一刹那，我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视线里的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带着令人窒息的粘稠感。我看到王麻子眼中凶光毕露，嘴角扭曲成一个狰狞的弧度，他那只青筋凸起的手，毫不犹豫地、带着毁灭一切的狠劲，抄起了桌沿一个厚实的、深绿色的西凤酒空瓶！瓶口还残留着浑浊的酒液，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不要——！”我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短促破碎的气音。

酒瓶带着呼啸的风声，划过一道刺眼的弧线，目标却不是赵大强，而是刚刚被撞开、正捂着腰肋、脸色痛苦的陈峰！

“峰哥小心！”柱子失声尖叫，徒劳地伸出手。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千分之一秒。就在那致命的瓶底即将吻上陈峰太阳穴的瞬间，一个身影带着决绝的力量猛地扑了上去！是赵大强！他用自己的肩膀和手臂，硬生生撞开了陈峰，同时格挡向那砸落的酒瓶！

“砰——！！！”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沉闷又刺耳的爆裂声，如同惊雷般在小小的饭馆里炸开！深绿色的玻璃碎片像炸开的冰花，裹挟着浓烈的酒气，四散飞溅！

碎片如雨点般落下，掉在油腻的地面、滚烫的菜肴里，甚至飞溅到旁边食客惊恐的脸上。猩红的血，刺目得如同最劣质的颜料，几乎是同时从赵大强挡瓶子的手臂上、额角处，猛地迸射出来！几滴温热的液体甚至溅到了我下意识抬起来遮挡脸颊的手背上，带着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啊——杀人啦！！”女人尖利的哭喊声撕破了短暂的死寂。

“我**的王麻子！”赵大强被剧痛和鲜血彻底激发了凶性，他像一头受伤的猛兽，不顾血流如注的额头和手臂，狂吼着，用那只没受伤的拳头，裹挟着全身的力量，狠狠砸向王麻子的面门！

王麻子被赵大强的血溅了一脸，愣了一下，随即也彻底红了眼。他丢开手里仅剩的瓶颈碎茬，怪叫一声，毫不示弱地迎了上去！

真正的混战，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爆发！两个人瞬间扭打在一起，拳头、膝盖、身体，疯狂地撞击着对方。咒骂声、怒吼声、桌椅被撞翻的碎裂声、碗碟落地的刺耳脆响、女人的尖叫、男人的惊呼……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失聪的恐怖声浪，席卷了整个饭馆。食客们惊恐地尖叫着四散奔逃，撞翻了更多的桌椅，汤汁、菜叶、碎瓷片洒了一地，一片狼藉。

“别打了！都他妈住手！”陈峰强忍着腰间的剧痛，脸色铁青，额头上青筋暴跳。他试图再次冲上去分开这两个已经失去理智的发小，但狂怒中的两人力量大得惊人，每一次冲撞都带着要将对方置于死地的狠劲。陈峰刚抓住王麻子的胳膊，就被赵大强胡乱挥舞的拳头擦中了脸颊，颧骨上立刻浮现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混乱像瘟疫一样蔓延。不知是谁在推搡中撞到了我们这张桌子。巨大的力量传来，沉重的实木圆桌猛地一斜！桌上堆积如山的海碗、大盘子，连同里面滚烫的羊肉汤、油泼辣子面，像山体滑坡般轰然倾倒！油腻滚烫的汤汁、面条、大块的羊肉，劈头盖脸地朝着我这个方向砸落下来！

“婉婉！”陈峰惊恐的嘶吼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求生的本能让我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尖叫着，双手下意识地护住头脸，整个人拼命地向后、向墙角的方向缩去，试图避开那滚烫的洪流和飞溅的碎瓷！

后背重重地撞在坚硬的、糊着旧报纸的土墙上，震得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眼前金星乱冒。然而，更剧烈的、如同被烧红烙铁贯穿般的锐痛，却猛地从我下腹深处炸开！那痛楚来得如此凶猛、如此尖锐，瞬间就抽干了我全身所有的力气和意识！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我体内最柔软脆弱的地方，狠狠地、恶意地拧了一把！

“呃……”一声压抑的、短促的痛呼卡在喉咙里。眼前那混乱不堪、如同地狱般的景象——飞舞的拳头、淋漓的鲜血、扭曲的面孔、翻飞的汤汁和碎瓷——瞬间被一片迅速弥漫开来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最后印入眼帘的，是陈峰那张因极度惊骇而扭曲变形的脸，他正不顾一切地分开扭打的人群，发疯似的向我扑来……

世界，彻底沉入冰冷刺骨的黑暗深渊。

冰冷，坚硬。

意识像是沉在浑浊的冰水里，一点点艰难地上浮。首先感知到的，是后脑勺和后背传来迟钝而持续的闷痛，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下腹深处那未曾完全消散的、隐约的坠胀感。眼皮沉重得如同压了铅块，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刺眼的白光瞬间涌了进来，带着消毒水特有的、冰冷而苦涩的气息，霸道地钻进鼻腔。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渐渐聚焦。惨白的天花板，惨白的墙壁，旁边挂着个同样惨白的点滴架，透明的液体正通过一根细长的管子，无声地流进我手背的静脉里。

我……在医院？

混沌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惊扰的鱼群，猛地翻腾起来：呛人的烟酒气，震耳欲聋的划拳声，赵大强脖子上晃眼的金链子，王麻子刻薄上扬的嘴角，那布满绿锈的青铜器……然后是骤然爆发的咆哮，扭曲的面孔，飞溅的深绿色玻璃碎片，猩红刺目的鲜血……最后是滚烫油腻的汤水倾覆而下，后背撞上坚硬土墙的剧震，以及下腹那猝不及防、撕裂般的锐痛……

“嘶……”我不由自主地抽了口冷气，手下意识地按向平坦的小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空荡荡的、难以言喻的隐痛和冰凉。

“婉婉！婉婉你醒了？！”一个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鼻音和颤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

我艰难地侧过头。陈峰的脸就在床边，离得很近。仅仅一夜之间，他仿佛老了十岁。眼眶深陷，布满骇人的红血丝，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乌青，下巴上冒出了一片凌乱的胡茬，干燥的嘴唇甚至裂开了几道血口子。他半边颧骨高高肿起，淤青发紫，嘴角也破了，结着暗红的血痂。他紧紧握着我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掌心一片冰凉濡湿，全是冷汗。

“婉婉……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声音哽咽，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他通红的眼眶，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我盖着的白色被单上，迅速洇开深色的水渍。这个在湖北八年，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挫折都咬牙硬挺、在我面前永远像座山一样的北方汉子，此刻脆弱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浑身都在无法抑制地颤抖。“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带你去……我不该……”

看着他这副模样，看着他脸上那些为了护我而留下的伤痕，看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后怕和自责，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疼痛、委屈……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茫然混杂在一起，堵得我几乎无法呼吸。喉咙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力地回握住他冰冷颤抖的手。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两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警察站在门口，神情严肃。其中一个年长些的警察目光扫过病床上的我，又落在狼狈不堪、满脸泪痕的陈峰身上，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林婉同志是吗？”年长的警察走了进来，声音尽量放得平缓，但带着公事公办的严谨，“我们是城关派出所的。关于昨天中午在‘老陕味’餐馆发生的斗殴事件，需要向你了解一些情况。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能配合做份笔录吗？”

斗殴事件……笔录……

这几个冰冷的词语像锥子一样扎进我的脑海。在南方的二十多年里，生活如同一条平缓流淌的溪流，最大的波澜或许只是邻里间的小小口角，像昨天那样鲜血淋漓、拳脚相加的暴力场面，只存在于遥远的新闻和影视剧中。而此刻，它如此真实而丑陋地烙印在我的经历里，甚至还让我躺在了病床上。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强烈的恐惧感后知后觉地攫住了我。

“我……”我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嘶哑，“我……能。”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看向陈峰。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努力挺直脊背，试图在我和警察面前维持住一点摇摇欲坠的镇定，但那红肿的眼睛和微微颤抖的嘴角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警察拿出记录本和笔，开始询问。问题很详细：几点到的餐馆？同桌吃饭的有哪些人？冲突是怎么发生的？谁先动的手？有没有看到具体的攻击行为？有没有看到有人拿酒瓶？冲突过程中我做了什么？是怎么受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