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霜华 第16章 赢得尊重

三日义诊，倏忽而过。

当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掠过闸北棚户区低矮的屋檐，陈婉如小组四人收拾好略显凌乱的药箱和诊疗记录，准备返回博济学堂。连日来的奔波劳碌、紧张诊治，让每个人都面带倦容，衣衫上也沾染了尘土与药渍。

回去的路，与来时已大不相同。

来时，四人之间横亘着无形的隔阂与疏离，步履间是掩饰不住的尴尬与试探。赵永明走在最前，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优越感；孙逸凡犹疑地跟随；陈婉如和周小玉则沉默地落在后面。

而此刻，夕阳将四个人的影子拉长，交错在一起。气氛不再是紧绷的弦，而是一种经历共同奋战后的、略带疲惫的松弛与平和。

走到临近学堂的一条相对清净的街道，赵永明忽然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面对着陈婉如。夕阳的金光落在他年轻却已显露出棱角的脸上，将他原本有些倨傲的神情柔化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郑重。

孙逸凡也停了下来，有些紧张地看着赵永明，又看看陈婉如。

陈婉如平静地看着赵永明，等待着他开口。周小玉下意识地往陈婉如身边靠近了一步。

短暂的沉默后，赵永明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没有回避陈婉如的目光，而是直视着她，声音不高，却清晰无比，带着一种与往日截然不同的诚恳：

“陈婉如同学，”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然后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拱手礼，“这三日，……是我赵永明狭隘了。先前种种……多有得罪，还请你……海涵。”

这突如其来的道歉，让周小玉惊讶地捂住了嘴。孙逸凡也明显松了口气，跟着点了点头。

陈婉如眼中闪过一丝波动，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她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赵永明，看着这个曾经将“科学”挂在嘴边、对她和中医充满不屑的男生，此刻眼中那份真诚的愧色与折服。

赵永明直起身，语气变得有些激动，不再是争辩，而是带着反思：“我自幼学习新学，笃信西洋医学乃唯一真理，视传统医道为陈旧糟粕。我以为，唯有显微镜下的细菌、解剖台上的结构，才是真实的、可靠的。直到这次……亲眼见到你处理急惊风，诊断虫积腹痛……”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我那套理论，在那些危急关头，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而你，凭借望闻问切，凭借几根银针，却能直指病根，立起沉疴。我……我无法用我所学的知识完全解释你所做的一切，但我无法否认我亲眼所见的效果。”

他的目光变得坦然而敬佩：“医道之目的，在于解除病痛，挽救生命。无论中用西用，有效即为良法。我拘泥于门户之见，险些贻误病情，实在……惭愧至极。”

说到这里，他再次郑重地看向陈婉如，这一次，他用了一个在这个时代对学者、师长表示极高敬意的称呼：

“陈先生。”

这两个字一出，周小玉和孙逸凡都愣住了。陈婉如的心弦也是微微一震。

“您以医术证明了自己，”赵永明语气无比认真，“也让我等见识到了何为真正的医者之心，何为融会贯通之可能。往后，还望陈先生不吝赐教。”

“陈先生”……不再是带有性别区分或微妙轻视的“陈同学”，而是代表着对其学识、能力与人格的全面认可与尊敬。

晚风拂过，带着初夏夜晚的微凉，吹动了陈婉如额前的碎发。她看着眼前彻底放下骄傲、真心实意道歉并表达敬意的赵永明，看着旁边同样眼神改变的孙逸凡，心中百感交集。这几日承受的压力、委屈，在这一声“陈先生”中，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她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激动，只是微微颔首，唇角泛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弧度，语气依旧平和如初：“赵同学言重了。医海无涯，你我皆在求学路上，各有所长，正当互相砥砺，取长补短。往日之事，不必再提。往后，同为博济学子，共勉前行。”

她没有居功自傲，也没有得理不饶人，这份从容与大度，更让赵永明和孙逸凡心生敬佩。

“共勉前行！”赵永明重重地点了点头。

孙逸凡也连忙附和：“对，对！共勉前行！”

四人相视，一种前所未有的、基于共同经历与相互认可的同窗情谊，在暮色中悄然滋生。

回到博济学堂，踏入那熟悉而又似乎有些不同的门廊，陈婉如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她不仅用这三天的时间，为贫苦的百姓带去了些许健康的希望，更用自己扎实的学识、冷静的判断和有效的治疗，赢得了最初也是最为艰难的——来自男性同窗的、发自内心的尊重。

那一声“陈先生”，是她凭借自己的专业能力，在这条充满荆棘的医者之路上，亲手赢得的第一块，也是最坚实的基石。它不仅仅是一个称呼的改变，更是一个标志，标志着她在博济，乃至在未来更广阔的医学世界里，真正地、以自己的名义，站稳了脚跟。

夜色渐浓，芝兰斋的灯火依旧温暖。陈婉如推开房门，迎接她的，是周小玉亮晶晶的、充满崇拜与喜悦的目光。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但这是一个无比珍贵的、充满希望的开端。赢得尊重之路，虽道阻且长，但她已迈出了最艰难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