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霜华 第13章 实证的回答

流言并未因陈婉如的沉默与林怀仁的间接肯定而平息，反而在某些角落愈演愈烈，如同阴沟里暗自滋生的蔓草，缠绕着，试图绊住前行者的脚步。尤其针对那堂针灸课，“肢体接触”、“名不副实”的窃窃私语，依旧像苍蝇的嗡嗡声，时不时钻入耳中。

陈婉如不再试图去辩白，她将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都投入到了更深的钻研之中。林怀仁赠与她的那本《针灸大成》几乎被她翻烂，书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与心得。夜深人静时，她在芝兰斋自己的床铺上，以手指为针，在自己身上的各个穴位反复比划、感受，将经络的走向、穴位的深浅、以及那种难以言传的“气感”，一点点刻入肌肉的记忆里。

又一次针灸课到来。

依旧是那间弥漫着艾香的东厢房，依旧是那尊沉默的暗金铜人。李毓珍老先生站在前方，目光扫过台下神色各异的学生。他能感觉到，今日课堂的气氛比往日更加微妙，许多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瞟向沉静端坐的陈婉如，那里面混杂着好奇、审视，以及一丝等待看好戏的意味。

李老先生心中了然，却也暗含一丝忧虑。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如常开始授课，却见陈婉如缓缓从女生区站了起来。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陈婉如步履平稳地走到讲堂中央，对着李毓珍深深一躬，声音清晰而冷静，打破了课堂的沉寂：“李先生，学生陈婉如，有一不情之请。”

李毓珍微微挑眉：“讲。”

“近日学堂内，对学生于针灸一道颇有些议论。”陈婉如抬起眼，目光清澈，不闪不避，“口舌之争，徒费光阴。学生愿借此课堂，请以实证回应。”

她顿了顿，转身面向所有同学，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学生请以布蒙眼，于铜人身上，取诸位任意指定之穴位。若有一处偏差，学生自愿退出博济医学堂，绝无怨言。”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蒙眼取穴？！这简直是闻所未闻！针灸取穴，需眼观、手摸、心测，综合判断。蒙上眼睛，失去视觉辅助，仅凭记忆和手感，在周身数百穴位中精准定位？这需要何等的自信与功底？！

男生们面面相觑，不少人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周小玉紧张地攥紧了衣角，露西则睁大了碧蓝的眼睛，满是惊讶与期待。连李毓珍都微微动容，他深知这其中的难度，绝非寻常学子可以做到。

“陈婉如，你可想清楚了？”李老先生沉声问道，语气严肃。

“学生愿立此状，以正视听。”陈婉如的回答斩钉截铁。

李毓珍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沉吟片刻，终于缓缓点头：“好。便依你。”他示意助教取来一条干净的黑色布带。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陈婉如亲手用布带蒙住了自己的双眼。世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剩下耳边自己沉稳的心跳声，以及空气中浮动的艾草香气。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的杂念摒除，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那尊铜人的立体影像，以及其上密布如星海的穴道经纬。

“开始吧。”李老先生的声音传来。

第一个被点出的，是坐在前排一个平日就对女生学医颇有微词的男生，他带着几分挑衅的语气喊道：“取足少阳胆经之风市穴！”

风市穴，位于大腿外侧，立正姿势，手下垂于体侧，中指尖所指之处。定位需结合体表标志和骨度分寸。

蒙着双眼的陈婉如，没有丝毫迟疑。她伸出右手，手指如同拥有自己的记忆，精准地拂过铜人大腿外侧的区域，略一探寻，指尖便稳稳地停在了一个特定的点位上——正是风市穴所在！

“正确。”李毓珍仔细查看后，沉声宣布。

教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

“手阳明大肠经之合谷穴！”又一个男生喊道，语气已少了些挑衅，多了些惊疑。

合谷穴，手背第一、二掌骨之间，约平第二掌骨中点处。俗称“虎口”。

陈婉如的手指滑向铜人的手背，在虚拟的掌骨之间轻轻一按，再次精准定位！

“正确！”

“足少阴肾经之涌泉穴！”这次是一个女声，带着激动。

涌泉穴，在足底，蜷足时足前部凹陷处。

陈婉如蹲下身，手指在铜人的足底轻轻一点，分毫不差！

“正确！”

一个接一个的穴位被报出，有的是常用穴，有的是偏僻难寻之穴。任脉的关元，督脉的命门，脾经的三阴交，膀胱经的承山……无论穴位在头顶、在背部、在四肢末端，蒙着双眼的陈婉如，总能凭借着她那超凡的空间记忆和敏锐无比的手感，在铜人身上迅速而准确地找到目标。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滞涩，仿佛那尊铜人早已与她心神相连，穴道的位置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指尖。整个教室鸦雀无声，只剩下她手指拂过铜人表面的细微摩擦声，以及李毓珍一次次沉稳的“正确”判定。

之前那些带着轻蔑和怀疑的目光，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震惊、难以置信，以及逐渐升起的、发自内心的敬佩。这已不再是简单的记忆好，这是一种近乎“入微”的感知力，一种与针灸之道高度契合的、近乎天赋神授的才能！

当最后一个指定的穴位——位于耳垂后方、骨缝之中的翳风穴也被陈婉如精准找到后，教室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陈婉如缓缓抬手，解下了蒙眼的布带。骤然的光线让她微微眯了眯眼，但她很快适应，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她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也有些苍白，显然是心力消耗巨大，但她的脊梁，却挺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笔直。

无需任何言语，这蒙眼取穴、分毫不差的实证，已是对所有流言最有力、最彻底的回击！

李毓珍老先生看着陈婉如，眼中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激赏，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洪亮地响彻整个教室：“技近乎道！陈婉如今日所为，非唯天赋，更是勤学苦练、心无旁骛之结果！尔等当以此为楷模，潜心学问，而非效长舌妇人之态，妄议是非！”

这番话，如同最终定音的法槌。

之前散播流言最盛的几个男生，此刻都羞愧地低下了头。周小玉激动得眼圈发红，露西则用力地鼓起了掌。很快，零星的掌声汇聚成了热烈的洪流，回荡在东厢房内，也回荡在每一个见证者的心中。

陈婉如站在掌声中央，微微向李毓珍和同学们躬身致意。她知道，她赢了。不是用口舌，而是用实力，用这不容置疑的“实证”，赢得了尊重，也为自己和所有女子学医者，正了名！

这堂针灸课，注定将被载入博济的史册。陈婉如蒙眼取穴的身影，如同一座小小的丰碑，昭示着在追求真知的道路上，才华与努力，终将穿透一切偏见与阴霾，绽放出属于自己的、不可磨灭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