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霜华 第6章 榜前众生相

十日之后，博济医学堂门外的白墙前，人头攒动。

初夏的阳光已有些灼人，炙烤着青石板路面，蒸腾起氤氲的热浪。但这丝毫未能减弱围观者的热情。比之上月男生放榜时，今日聚集的人群数量翻了数倍不止，成分也复杂得多。有纯粹看热闹的市井百姓，有着长衫、摇着折扇、面露审视或鄙夷的旧派文人，有穿着学生装、眼神中带着好奇与些许支持的新派青年，也有各报馆闻风而至的记者，端着相机，如同猎犬般搜寻着值得记录的瞬间。

更多的，是那些尚未离沪、心怀志忑的考生家人，以及无数双隐藏在轿子、马车或人群角落里，紧张而期盼的女性目光。

今天，是博济医学堂女子部放榜之日。

陈婉如来得极早，天未亮便已守在附近的一条僻静弄堂口。她换上了一身半新的月白色旗袍，这是她离家时所能带出的最体面的一件衣裳，既不过分招摇，也维持着基本的体面。她用手帕微微遮着脸，躲在墙角的阴影里，远远望着那片黑压压的人群，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喉咙。她既期盼在那张红纸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又恐惧着随之而来的、无可避免的聚焦与审视。

周小玉则是从工作的广慈医院请了半个时辰的假，一路小跑而来。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后背湿了一小片。她挤在人群的外围，踮着脚尖，目光焦急地在攒动的人头缝隙间搜寻着那张决定命运的榜单。她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露西·詹姆斯则是乘坐家里的黑色轿车而来。她没有下车，只是摇下了车窗，隔着一段距离，冷静地观察着那片喧嚣。她金色的发丝在阳光下格外耀眼，引来不少侧目和指指点点。她似乎并不在意那些目光，碧蓝的眼睛里只有对结果的好奇与笃定。

“来了！来了！”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

只见陈明远带着两名学生，捧着一卷大红纸，面色严肃地从学堂内走出。所有的喧闹声在那一刻骤然平息，无数道目光如同聚光灯般打在那卷红纸上。

浆糊刷上墙壁，红纸被徐徐展开、抚平。九个名字，墨迹淋漓，赫然在目。

没有冗长的序言，没有繁复的格式，只有简简单单九个姓名，按照考试成绩依次排列。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如同炸开了的锅。

“快看！第一个是陈婉如！”

“哪个陈婉如？莫非是苏州陈家那个……”

“啧啧，书香门第的小姐，竟真的来学医……”

“真是有辱门风！”

陈婉如在那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她浑身一颤，仿佛被一道电流击中。目光穿过人群的缝隙，精准地捕捉到了榜单上第一个、也是最显眼的那个位置——“陈婉如”。三个熟悉的字，此刻却带着陌生的、沉甸甸的分量。

喜悦吗？有的。那是一种冲破重重阻碍、证明自身价值的巨大欣喜，如同甘泉瞬间涌过干涸的心田。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汹涌的压力和茫然。她成功了，但也彻底将自己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苏州家里，恐怕很快便会得到消息。未来之路，注定荆棘密布。

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将身形更深地藏入墙角的阴影里，手帕下的嘴唇紧紧抿着，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片坚毅的沉寂。

周小玉在名单中下方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刹那间，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她慌忙低下头，用袖子用力擦拭，却越擦越多。那不是悲伤，是一种混杂着巨大惊喜、多年辛酸得以慰藉、以及对未来充满不确定的复杂情感。她考上了！她这样一个贫寒的护士助理，竟然真的能和那些小姐们一起，进入这着名的学堂学医！她仿佛看到病榻上母亲欣慰的笑容，也感受到了周围那些或诧异、或不解、甚至带着轻蔑的目光。她握紧了拳头，将那份喜悦与压力一同狠狠压入心底。

露西·詹姆斯在榜单上也看到了自己的中文译名。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意料之中的微笑，随即示意司机开车离去。对她而言，这只是一个开始，一个有趣的挑战的开端。

除了她们，榜上有名的还有其他六位女子。有的喜极而泣，与陪伴而来的家人相拥；有的则面露忧色，显然也在为如何面对家族和社会的压力而发愁。

“哼，居然真让她们考上了！”

“怕是题目简单吧？或者林先生暗中放了水？”

“女子学医，能有什么出息？不过是图个新鲜，混个名头罢了！”

“我看未必，听说考题和男生一样呢……”

“一样？那更可怕了！女子心思岂能用在那些血腥污秽之事上？”

议论声、质疑声、嘲讽声、甚至还有几声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如同苍蝇的嗡嗡声，交织在榜单周围。那九个名字，在红纸上沉默着，却仿佛在无声地承受着来自整个旧时代的重量与拷问。

这时，林怀仁的身影出现在学堂门口。他并未走近榜单，只是站在台阶上，目光平静地扫过喧闹的人群，扫过那些表情各异的看客，最终，仿佛不经意般，掠过陈婉如藏身的角落，掠过周小玉擦拭泪痕的手，也掠过那些榜上有名、神色激动的女子。

他没有说话，但他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与支撑。

陈明远上前一步，朗声道：“录取者，凭准考证，三日内至学堂教务处办理入学手续。逾期不候。”

人群渐渐开始散去，带着各种满足或不满的情绪。但那九个名字，已然烙印在了博济的历史上，也烙印在了这个时代关于女性与教育的争论之中。

陈婉如最后看了一眼那鲜红的榜单，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弄堂深处。她的背影单薄，却挺得笔直。

周小玉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朝着广慈医院的方向走去。步伐，比来时坚定了许多。

喜悦是真实的，如同穿透云层的阳光；压力也是真实的，如同随之而来的风雨。但对于这九名女子而言，名字既已上榜，便再无回头之路。她们即将踏入的，不仅是一座医学堂，更是一个充满未知、挑战与希望的全新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