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霜华 第19章 第一堂课的较量

北大医学院那间偏僻的小教室，仿佛成了某种无声战场的前沿哨所。关于沈墨轩申请开设中医课引发的风波，早已在教授和学生们私下的议论中发酵。在大多数视西医为唯一科学正途的师生眼中，这门勉强被批准、挤在课程表角落里的“中医概论”选修课，更像是一个即将上演的滑稽剧，或是一个供人批判的活靶子。

开课当日，午后阳光斜照，将窗棂的影子拉长，投在空荡了大半的教室里。稀稀落落只坐了不到十人。前排有两三个眼神中带着纯粹好奇的文学院学生；中间坐着一位神情严肃、似乎在做什么社会调查的青年；而占据后排位置的五六人，则显得格外扎眼——他们穿着医学院统一的制服，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与挑衅之色，交头接耳，不时发出低低的嗤笑声。为首一人，姓王，是医学院里有名的激进分子，以拥护“全盘西化”、抨击“国故渣滓”而闻名。

沈墨轩依旧是那身半旧的藏青色长衫，步履沉稳地走上讲台。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那寥寥数人，将后排那几位不友善的面孔尽收眼底，脸上却未见丝毫波澜。他早已料到会是这般光景。

他没有携带任何线装古籍，只在讲台上放了一本他自己编写的、薄薄的《中医基础述要》讲义，以及几幅他自己绘制的、结合了粗略解剖示意图的人体经络挂图。

“诸位同学，下午好。”他的声音清晰而平和，打破了教室里的窃窃私语，“今日，是我们‘中医概论’的第一堂课。承蒙学校允准，我们得以在此，共同探讨一门古老而独特的医学体系。”

开场白简单至极，没有为自己正名，也没有攻击任何其他学派，这反而让后排那些准备听他“鼓吹迷信”的学生有些意外。

“何为中医？”沈墨轩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这两个字，“或许在座诸位，首先想到的便是‘不科学’。今日，我们暂且搁置‘科学’与否的争论，先来看一看，中医是如何认识我们这具身体的。”

他没有从虚无缥缈的阴阳五行开始，而是直接指向挂图上那条清晰标注的“足阳明胃经”线路，其上一个重要的穴位——“足三里”。

“此穴，名‘足三里’。在中医理论中，它属于胃经，主治胃痛、腹胀、消化不良等脾胃疾患。”他话音刚落，后排立刻响起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那位王姓学生高高举起了手，不等沈墨轩点名，便径自站了起来，语气充满嘲讽：“沈先生，您说的这条‘胃经’，在格雷氏的《解剖学》里，请问对应的是哪一根神经？哪一条血管？还是哪一块肌肉？您指的这个‘足三里’点，下面除了皮肤、脂肪、胫骨前肌和腓骨，还有什么？所谓的‘经络’和‘穴位’，不过是古人凭空想象的产物罢了！”

他的话引起了后排一阵附和的笑声。前排那几位文学院的学生也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墨轩身上，等待着他的窘迫或强词夺理。

然而，沈墨轩脸上却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他非但没有动怒，反而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稳：“这位同学问得很好，体现了医学追根溯源的精神。你提到了胫骨前肌和腓骨，那么，请问你是否知道，支配胫骨前肌的神经，是腓深神经？”

王姓学生一愣，下意识回答：“当然知道。”

“那么，腓深神经来源于哪里？”沈墨轩追问，语速不快，却步步紧逼。

“来源于坐骨神经，再往上……是腰骶丛。”王姓学生的语气不像刚才那么肯定了。

“很好。”沈墨轩走到挂图前，用手指沿着“足阳明胃经”的体表循行路线缓缓移动，从头部向下，经过胸部、腹部，一直到下肢前外侧，最终停留在“足三里”穴的位置。

“请你注意，足阳明胃经在体表的走行，尤其是腹部和下肢前外侧这一段，其下方分布的神经，恰恰与肋间神经、髂腹下神经、以及你刚才提到的……支配下肢前群肌肉的腓深神经等，存在着大致的对应关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那些开始露出思索神情的面孔，“当然，我并非说经络就是神经。经络是一个更为复杂的功能调控系统，其内涵远不止于神经。但古人通过长期的实践观察，描绘出的这条‘线路’，与现代解剖学发现的神经分布，是否存在某种令人深思的巧合？”

教室内安静了下来。连后排那几位挑衅的学生也收敛了笑容，皱起了眉头。

沈墨轩没有停下，他继续说道：“至于‘足三里’这个穴位，其深层，恰恰是胫骨前肌与腓骨之间的间隙，内有腓深神经和胫前动脉、静脉经过。现代研究表明，刺激此点，确实可以调节胃肠蠕动，影响相关神经递质的分泌。这难道不能说明，古人所谓的‘穴位’，正是在无数实践中，发现的能够高效调控特定生理功能的‘敏感点’或‘反应点’吗？”

他看向那位王姓学生，语气诚恳：“中医并非拒绝实证。恰恰相反，它本身就是数千年大规模人体观察和实践的结晶。其理论，是用另一种语言体系，描述的人体生命活动的规律。我们今日要做的，不是用西医的尺子去生硬地丈量、否定中医，而是尝试去理解这套语言背后的逻辑，并用现代科学的方法，去验证、去阐释、去发展它。这才是真正的科学精神，不是吗？”

王姓学生张了张嘴，脸涨得通红，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反驳。沈墨轩没有使用任何玄虚的概念，而是用他们最熟悉的解剖学和初步的生理学知识，构建了一个他们无法轻易驳倒的逻辑链条。

前排那几位文学院的学生，眼中重新燃起了兴趣。那位做社会调查的青年，也开始飞快地记录。

沈墨轩不再理会后排的沉默，转身继续他的讲课。他开始讲解“阴阳”并非具体的物质，而是描述事物对立统一、动态平衡属性的哲学模型，并尝试用当时已开始传入的物理学概念如“能量”与“物质”、“兴奋”与“抑制”来类比。

他的话语，如同涓涓细流，虽不汹涌，却持续地冲刷着学生们心中固有的偏见壁垒。

下课铃响起时，教室里的气氛已然不同。那几位挑衅的医学院学生，没有再发出嘘声，而是面色复杂地、沉默地离开了教室。

而令沈墨轩意外的是，那位带头挑衅的王姓学生，在磨蹭到最后，等其他人都走光了，才快步走到讲台前，声音有些生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

“沈先生……您今天讲的，有些道理。我……我下次还会来听。”

说完，不等沈墨轩回应，便匆匆转身离去。

此外，还有另外两三位原本坐在中后排、一直沉默不语的医学院学生，也走上前来，向他询问了几个关于经络与神经关系、以及中药药理的问题。

看着这几张年轻而真诚求知的面孔，沈墨轩心中那因教室空荡而生的些许寒意，悄然消散。他知道，这第一堂课的较量，他虽然没有赢得满堂彩，却成功地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科学”壁垒上，撬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寥寥数人，便是他在北大这片“敌营”中，播下的第一批，也是最珍贵的火种。他收拾好讲义，走出教室，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身上，那藏青色的长衫背影，虽依旧孤独，却仿佛凝聚了更为坚实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