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霜华 第34章 以身渡厄

高热退去，如同退潮后露出的沙滩，虽然残留着灼热的痕迹，但终究不再是灭顶之灾。温明远躺在被汗水浸透的床榻上，感受着久违的、尽管依旧虚弱却真实存在的“轻松”。剧烈的头痛和周身骨痛已然大为缓解，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和酸软。

“记录……”他声音沙哑，却带着劫后余生的平静，“高热已退，转为低热。汗出渐止，神思清明。脉象由洪数转为细数而略滑，舌红，苔黄燥已去大半，转为薄黄少津。”

阿树一边记录，一边忍不住抹眼泪，这次是欣喜的泪水。何大夫再次诊脉后，也终于露出了肯定的神色：“热毒大势已去，阴液未竭，此乃佳兆！明远，你闯过来了！”

温明远微微点头，但他的眼神却并未放松。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打赢了第一场，也是最凶险的一场战役。体内的“血毒”并未完全清除，只是被暂时压制，那潜伏的“伏毒”依然存在，后续的调理稍有差池，仍可能前功尽弃。更重要的是，军令状如同一道紧箍咒，时刻提醒着他时间的紧迫。

“阿树，将我服药前后的脉案、症状变化，详细整理出来。”温明远挣扎着想要坐起，阿树连忙上前搀扶，“还有那‘清瘟化毒饮’的方子，根据我自身的反应，需做调整。”

他仔细回忆着服药后的每一个细节：全蝎、地龙等虫药带来的走窜搜剔之感，确实有助于化解血液的凝滞，引导药力深入，但剂量需极其谨慎，尤其对于体质虚弱者；生石膏、水牛角等大清气血之药，力道迅猛，是遏制热毒的关键，但需与滋阴之品如生地、玄参相伍，防止劫伤阴液；金银花、连翘等透散之品，则如同开窗通气，给邪以出路，不可或缺。

“虫药之力，在于‘搜剔’与‘走窜’，是为‘舟’，然舟大易覆，量宜轻，且需焙制得当，减其毒性，增其药效。”温明远一边思索，一边口述调整要点，“石膏、水牛角等，乃克敌之主将，然需‘育阴’之兵粮为继，方可持续作战。透散之药，如同先锋，需保持通路……”

他根据自身体验，将“清瘟化毒饮”优化为更适合推广的版本，明确了各类药物的剂量范围和配伍禁忌，尤其强调了需根据患者体质、正邪盛衰进行“辨证加减”。

“何大夫，烦请您与我一同审定此方。”温明远将调整后的方子递给何大夫。

何大夫仔细看过，捻须沉吟片刻，点头道：“有理有据，攻守兼备，较之原方更为稳妥。尤其对虫药使用之警示，至关重要。此方……或可一试于临床。”

方子既定，接下来便是筛选病患。军令状的核心指标是降低死亡率和控制危症转化，因此，他们决定优先选择那些处于高热、出血早期，正气尚未完全溃散，但又病情危重的患者。

“此方力道较猛，对于年老体衰、正气已微若游丝者，暂不宜使用。”温明远叮嘱阿树和负责筛选的医徒，“需仔细甄别，脉象虽数急，但重按尚有一丝根底者，方可考虑。”

很快，第一批共计十名符合条件的重症患者被筛选出来。他们大多高热不退，身上已现红疹或轻微瘀点，伴有咳血或衄血，正处于血瘟最凶险的关口。

煎药，喂服，观察……疠人所内，一场与之前薛远用药时氛围截然不同的治疗紧张而有序地展开了。

温明远不顾自身虚弱，坚持让阿树用轮椅推着他，逐一巡视这些用药的患者。他需要第一手的数据，需要亲眼看到药效，也需要及时应对可能出现的变数。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

第一个时辰，大部分患者并无特殊反应，只是安静躺卧。

第三个时辰，开始有患者反映，身上走窜疼痛感加剧，但高热似乎未有升高。

第六个时辰，令人振奋的消息传来！其中三位患者，持续不退的高热开始出现松动，体温下降了半度到一度！虽然依旧在发热，但这无疑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第十二个时辰，又有两名患者高热渐退，最令人惊喜的是，一位之前咳血不止的患者，咳血症状明显减轻！

“有效！师父，方子真的有效！”阿树激动地几乎语无伦次，推着轮椅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温明远苍白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宽慰的笑容，但依旧不敢有丝毫大意：“继续观察，密切注意是否有呕吐、腹泻、或出现新的出血点。记录要详尽。”

然而，并非所有患者都一帆风顺。有一位体质原本就极其羸弱的老者，在服药后出现了剧烈的呕吐和腹泻，随即陷入更加虚弱的状态，虽然高热也略有下降，但脉象却变得更为细弱。

“立即停药！”温明远当机立断，“改用‘育阴透毒’之轻剂，重用五指毛桃、山药、麦冬，益气养阴固本为先！”

他明白，这就是他方中虫药和重剂清热药带来的风险。对于某些特殊体质的患者，仍需更加个性化的治疗方案。他将这个案例也详细记录下来，作为重要的调整依据。

第一天过去，十名试药患者中，六人高热显着下降或转为低热，出血症状缓解；两人病情稳定，未见明显恶化；一人出现较重副作用，调整方案后稳住；一人因本身病情过重，于夜间不幸离世。

死亡率百分之十。相较于之前薛远用药时近半的死亡率，这已是一个巨大的进步！而且，危症转轻的比例超过了六成！

消息不胫而走，迅速在疠人所内，乃至整个广州城绝望的氛围中，投下了一颗希望的火种。

温明远看着初步的统计结果，心中稍安，但依旧沉重。他知道，一天的数据不足以说明全部，军令状的压力依然巨大。而且，他自己的身体，在经过昨日的劳心劳力后，那低热又有些反复，受伤的指尖也隐隐传来麻痒刺痛感，提醒他“伏毒”未清。

他以身试药，闯过鬼门关，验证了药方的可行性；如今，他又要以这病弱之躯，带领着更多的人，渡过这场血瘟的厄难。

前路依旧艰难，但希望，已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星光。他深吸一口气，对阿树道：“整理今日所有病案，我们……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