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霜华 第14章 道阻且长

博济医学院内部刚刚达成脆弱的平衡，展现出些许新生的活力，外部的压力却已接踵而至。这一日，几顶官轿在仪仗的簇拥下，停在了学院古朴的大门前。省学台派来的视察官员到了。

为首的是一位姓王的提学使，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带着一股京师官场特有的、审视新政绩效的急切。他此行，正是奉了上峰严令，考察各地学堂是否符合朝廷“尚实学、励英才”的新政要求。

周景弘率众教习在门前恭迎。王提学使略一拱手，便径直走入学院，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讲经堂、药圃，最后落在了那挂着“医药改进研究所”牌子的院落上，眉头立刻蹙成了一个川字。

巡视完毕，在议事厅落座，王提学使抿了一口茶，便开门见山，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官威：

“周山长，博济医学院，百年声誉，学台大人亦是知晓的。然，如今朝廷新政，讲求的是‘尚实学’，要的是能富国强兵的真才实学。本官观贵院，似乎……有些不伦不类啊。”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景弘，又瞥了一眼坐在下首、面色紧绷的陆明轩，“既讲授传统医经，又鼓捣这些西洋的奇巧器物；既推崇古方，又搞什么‘改良’、‘提纯’。如此不中不西，非驴非马，如何能培养出符合朝廷要求的医学人才？长此以往，这官拨银的额度，恐怕……唉，难以为继啊。”

话语如同冰锥，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中。削减乃至取消官银支持！这无疑是掐住了博济的命脉。徐教习等人面色骤变，担忧地望向周景弘。

周景弘心中亦是一沉，但面上依旧沉静如水。他缓缓起身，向王提学使施了一礼，语气平和却坚定：

“提学使大人明鉴。博济所为，并非标新立异，更非不中不西，实乃是‘汇通中西，以固国医之本’的无奈之举，亦是必然之选。”

他示意弟子取来几样东西。一是研究所对“白头翁汤”的临床观察数据汇总，二是那本刚刚编纂完成的《博济新编》样本，三是几张描绘卫生预防措施的通俗画报。

“大人请看，”周景弘将资料呈上，“如今西洋医学东渐，其势汹汹，非闭门所能拒。若我传统医道一味固守，不与新知相接，则民间信誉流失，学子前途迷茫，恐有传承断绝之危。博济设立研究所，并非弃根本而逐末流，乃是以西洋分析、实证之法，为我传统方药之有效性提供佐证，使其更易于为今人所理解、所接受。”

他指着《博济新编》：“此教材，将传统医理与西医知识并行编纂，不强行附会，意在开阔学子眼界，使其知彼知己，方能取长补短。譬如这卫生预防之策，西洋言之凿凿，实则我先贤经典中早有‘避其毒气’之明训，我等不过是以新瓶装旧酒，更利于推广施行而已。”

他的目光诚恳而深远：“所谓‘尚实学’，其最终目的，在于强国保种，佑我黎民健康。若我中华医道能借此契机，去芜存菁，融会新知，焕发新生，不仅能继续护佑一方百姓，更能于世界医林之中，为我中华文明争得一席之地。此非虚言，乃博济上下，为存续国医命脉，所做的艰难探索。望大人体察。”

周景弘的一番陈词，没有慷慨激昂，却有理有据，既有对现实的清醒认知，也有对未来的深远考量，更饱含着对学院、对医道的真挚情感。王提学使本是带着挑剔的目光而来，此刻听着这肺腑之言，翻看着手中条理清晰的数据、编排新颖的教材，脸上的严厉之色渐渐缓和。他沉吟片刻，并未立即表态，只是淡淡道：“山长之言，不无道理。此事，本官还需斟酌，禀明学台大人再议。”

虽未得到明确承诺，但潜在的 immediate threat （直接威胁）似乎暂时缓解了。然而，所有人都明白，依靠官银的日子，已充满了不确定性。

送走视察官员，周景弘深知，必须未雨绸缪。当晚，他再次召集核心人员。

“官银之危，虽暂缓，却如悬顶之剑。”周景弘开门见山，“我等必须寻求经济自救之道，方能保有这几分独立探索的底气。”

陆明轩立刻想到了研究所的成果：“山长，我们改进的白头翁汤药粉、以及之前试制的几种外用膏剂，疗效确凿，且便于携带使用。或可小规模制成成药，推向市面。以其效验，或能打开销路，开辟财源。”

几位老成持重的教习 initially （起初）有些犹豫，觉得这与医家“志不在牟利”的古训有所背离。但徐教习此次却并未直接反对，他沉默片刻，缓缓道：“若能以药养医，使学院得以维系，传承不绝，亦不失为权宜之计。总好过仰人鼻息，最终被迫改弦更张。”

见徐教习表态，众人也纷纷附和。最终，学院决定，成立一个专门的“成药坊”，精选几味经过改良、验证确有良效的方剂，严格把控质量，制成便于服用的丸散膏丹，以其疗效开拓市场，尝试实现“以医养医”。

“然而，售卖成药，所得终究有限，且受市场波动影响。”周景弘思虑更为长远，“欲图学院长久独立发展，需有更为稳固的财力支撑。”

他提出了一个更为宏大的构想：“我意，发起设立‘博济基金会’。”

“基金会？”众人皆露疑惑之色。

“正是。”周景弘解释道，“可联络各地认可我博济理念的乡绅、商贾、乃至痊愈的病家，募集捐赠资金。此资金独立管理，以其收益，长期支持学院运作、贫寒学子求学、以及研究所之探索。如此，或可逐渐摆脱对官银的过度依赖，使博济能更从容地走自己认定的道路。”

这个着眼于长远的布局，如同一颗种子，播撒在了众人心中。尽管前路依旧道阻且长，内外挑战层出不穷，但博济医学院在周景弘的带领下，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务实与坚韧，一边应对着眼前的危机，一边为不可预知的未来，默默积蓄着力量。自救的火把已经点燃，尽管光芒微弱，却顽强地在这风雨飘摇的夜色中，摇曳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