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霜华 第25章 险途仁心

离开于阗，转向南方，景色与丝路戈壁迥然不同。绿洲的温润迅速被干燥荒凉的山地取代，空气愈发清冷稀薄，远方的雪山连绵不绝，如同巨大的屏风横亘在天际。贡确僧人带着阿树与平安，跟随着一队前往吐蕃的小型商帮，沿着古老的驮运小道艰难前行。

山路蜿蜒崎岖，时而在悬崖边缘盘绕，时而在干涸的河床中穿行。脚下是松动的碎石，头顶是炽烈的阳光与凛冽的山风交替侵袭。平安虽是少年，体力颇佳，但初上高原，也开始感到些许胸闷气短，步履沉重。阿树则将事先准备好的、由红景天、黄芪等药材配制的药丸分与众人，以助适应高原。

“师父，这里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平安喘着气，望着两侧光秃秃的、呈现铁锈红色的山峦，“草木也稀疏得很，不知能长出什么药材。”

阿树亦是仔细观察着环境，道：“天地生养万物，各有其时其地。越是环境严酷之处，所生药材往往药性越是峻烈独特。你看那石缝间生长的矮小灌木，叶片厚实带刺，名为‘鬼箭锦鸡儿’，有活血通络之效，或可用于高原寒湿痹痛。”

贡确闻言，点头赞许：“阿树大夫果然见识广博。吐蕃之地虽苦寒，却盛产许多疗效神奇的药材，如生长在雪线附近的‘塔黄’，其根茎大如儿臂，能泻下积滞，攻逐水饮；还有那只能在特定圣湖旁采到的‘绿绒蒿’，镇静止痛效果极佳，只是极为难得。”

一行人晓行夜宿，谨慎地适应着不断攀升的海拔。这日午后，他们正行进在一段尤为狭窄险峻的山道上，一侧是深不见底的峡谷，谷底传来湍急江水的轰鸣。突然，前方山道转弯处传来一阵惊慌的呼喝和兵刃交击之声！

“有马贼！”商队首领惊骇大叫。

只见十余名衣衫褴褛、面目凶悍的持刀汉子，从岩石后跃出，堵住了去路，眼中闪烁着贪婪与绝望的光芒。商帮护卫虽奋力抵抗，但对方人数占优，又占据地利，很快便有护卫受伤倒地，情势危急。

贡确僧人立刻上前，用吐蕃语高声呵斥，试图以佛法劝化。然而那些马贼似乎已走投无路，根本不理会，反而攻势更猛。

混乱中，一名马贼挥刀砍向商队中一名行动迟缓的老者。眼看刀锋将至，阿树眼疾手快，一把将老者拉开，自己却因用力过猛，脚下碎石一滑，向悬崖边缘跌去！

“师父！”平安吓得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扑上前，死死抓住阿树的手臂。但他力气尚小，也被带得向崖边滑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绛红色的身影如鹰隼般掠过。贡确僧人不知何时已欺近，一手抓住平安的腰带，另一手握住阿树的手腕，双足如生根般钉在崖边，竟硬生生将师徒二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与此同时，他口中发出一声蕴含内力的低沉梵唱，如同狮吼，震得几名马贼心神动荡，动作一滞。商队护卫趁机反击，终于将马贼击退。马贼们见讨不到便宜，又忌惮贡确的身手，唿哨一声，迅速消失在乱石之中。

惊魂甫定，商队清点损失，除了几人轻伤，财物损失不大，多亏了贡确僧人方才扭转战局。众人对贡确感激不尽，也对阿树为救老者险些坠崖的仁心敬佩不已。

然而，混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一名落在最后、大腿被护卫砍伤的马贼，正拖着流血不止的伤腿，试图爬进一处石缝躲藏。他面色惨白，呼吸急促，伤口处的血液颜色暗红，显然伤及了动脉。

阿树稳定心神后，立刻开始为受伤的商队成员处理伤口。当他看到那名躲在石缝后、已然因失血过多而意识模糊的马贼时，脚步顿住了。

“大夫，别管他！那是该死的马贼！”有商队成员愤愤喊道。

那马贼似乎也意识到有人靠近，绝望地睁开眼，看到阿树，眼中先是恐惧，随即化为一片死灰，仿佛认命般闭上了眼睛。

阿树沉默地看着那不断涌出暗红色血液的伤口，又抬头看了看周围人或愤怒或不解的目光，最后目光落在贡确僧人平静的脸上。

贡确双手合十，轻声道：“佛曰，众生平等。恶人亦有其苦衷，放下屠刀，尚可成佛。医者眼中，当只有病患，而无仇敌。”

平安也轻轻拉了一下阿树的衣袖，低声道：“师父，他流了好多血……”

阿树不再犹豫，快步走到那名马贼身边，蹲下身，迅速检查伤口。“平安，拿止血散、干净布帛和绷带来！再取我针囊！”

他手法熟练地按压住伤口近心端的动脉，用银针刺穴辅助止血，然后清理创口，撒上厚厚的止血生肌药粉，再用布帛紧紧包扎固定。整个过程，那马贼只是微微颤抖，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但紧咬的牙关和额头的冷汗显示他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处理完伤口，阿树又探了探他的脉象，发现除了失血，还有内里虚寒、湿热交阻之象，显然是长期营养不良、居无定所所致。他取出随身携带的、本用于应对高原反应的温中补气药丸，塞了一粒到马贼口中，又给他灌了些清水。

做完这一切，阿树才对商队首领道：“他的命暂时保住了，但失血过多，需静养。能否……给他留些清水和干粮？”

商队首领看着阿树，又看看贡确，叹了口气，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命人留下了一个小皮囊的水和几块干糌粑。

商队重新上路，将那名重伤的马贼独自留在了石缝旁。没有人再说话，气氛有些沉闷。

走出一段距离后，平安忍不住问道：“师父，您为什么要救那个坏人？他刚才还想杀我们。”

阿树望着前方云雾缭绕的雪山，缓缓道：“平安，医者之道，在于‘仁心’。此心当如天地，覆载万物，不因善恶美丑而有所偏废。他持刀抢劫，自是恶行，自有律法或因果惩戒。但在他受伤濒死、放下武器之时，他便只是一个需要救治的病患。我们若因他是恶人便见死不救，与那些持刀行凶者，在心性上又有何本质区别？救他，并非认同其恶，而是坚守我等医者之本心。”

贡确在一旁听了，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

平安若有所思，默默咀嚼着师父的话。

当夜，众人在一处背风的山坳扎营。夜色深沉，高原的星空格外低垂璀璨，仿佛伸手可摘。篝火旁，阿树正在教导平安如何根据高原特有的星象和植物形态，辨别方向与天气变化。

忽然，营地外围传来细微的响动。负责守夜的护卫立刻警觉起来。然而，出现在火光边缘的，并非预想中的危险，而是白天那个被阿树救治的马贼！他拄着一根粗树枝，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复杂无比。他手中没有武器，反而捧着一个小小的、脏兮兮的皮口袋。

他不敢靠近，只是将皮口袋放在一块显眼的石头上，然后朝着阿树和贡确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便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

护卫将皮口袋取回，打开一看，里面并非金银，而是几块颜色各异、形状奇特的矿石和几株已经有些干瘪、但显然并非凡品的草药。

贡确拿起一块泛着幽蓝光泽的矿石，仔细看了看，动容道：“这是……蓝铜矿？还有这草药，是极为难得的‘唐古特红景天’，品质极佳！这些都是吐蕃境内也很难寻到的药材和矿藏！他以此相赠，是真心谢你救命之恩，亦是想表明，他并非全然泯灭良知之人。”

阿树看着那几株生命力顽强的红景天，心中感慨万千。他并未在意礼物的价值，而是从中看到了人性中哪怕在最黑暗处也未曾完全熄灭的微光。

“师父，”平安轻声道，“我好像……有点明白您说的话了。”

阿树摸了摸他的头，望向吐蕃深沉的夜空。险途之上，仁心不仅能救治伤痛，或许，也能在某种程度上，抚慰迷失的灵魂。前路依旧漫漫，但这片雪域高原，已然给他们上了深刻的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