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霜华 第11章 薪火相传

永盛昌张府救治金石之疾的成功，如同在西安城的医界投下了一颗不小的石子。那位被孙老称为“岭南温先生”的年轻人，不仅精于调理沉疴痼疾，更能以霹雳手段应对急症重症，其名头愈发响亮。回春堂的门槛，似乎也因此又光滑了几分。然而，阿树依旧保持着那份沉静，每日不是在诊脉开方，便是埋首书卷，或是与孙老探讨医理至深夜，仿佛外界的喧嚣与他无关。

这一日，秋高气爽，阿树正在后院指导两个新来的学徒如何辨别不同产地的当归头尾，讲解其功效的细微差别。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药材的清香在空气中浮动。药童平安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旁帮忙，而是有些局促地站在不远处，双手紧张地搓着衣角，眼神却一直追随着阿树的身影，欲言又止。

阿树早已察觉他的异样，待讲解告一段落，学徒们各自去忙，他才转身，温和地看向平安：“平安，可是有事？”

平安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走上前，“噗通”一声跪在阿树面前，双手高举过头顶，捧着的正是那日阿树为他修改、详细注解过的《药性赋》抄本。少年的声音因激动而带着颤抖，却异常清晰坚定：“温先生！弟子……弟子平安，恳请先生收我为徒！弟子愿追随先生，学习医术，济世活人，永不背弃！”

这突如其来的拜师，让阿树微微一愣。他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身形尚未完全长成，脸上还带着稚气，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和对未来的憧憬。阿树想起了当年的自己，也是这般年纪，跪在师父温明远面前，立下学医济世的誓言。时光流转，角色互换，一种奇异的宿命感涌上心头。

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弯腰将平安扶起，接过那本被摩挲得有些发软的抄本，翻看着上面自己写下的密密麻麻的批注，以及平安在旁边又添上的、略显稚嫩却极其认真的心得体会。

“平安，”阿树的声音平和，“学医之路，艰辛漫长，需耐得住寂寞，受得住清贫，更需怀仁心，持正道。你可知，一旦踏上此路，便意味着终身学习，时刻自省，性命相托，责任重于泰山？绝非识得几味药，背得几个方那般简单。”

平安抬起头，目光没有丝毫游移，斩钉截铁地道：“先生，弟子知道！弟子不怕苦，不怕累！自打入回春堂做药童那天起，看着孙老先生和先生您救治病人，解除痛苦，弟子就立下了这个志向！弟子愿效仿先生，读万卷医书，行万里路，将医术传承下去！”

这时，孙延儒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缓步走来，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温小友，平安这孩子，老夫看着长大，天性纯良，心思细腻，于药材辨识、记忆方歌颇有天分，更难得的是有一颗济世之心。这些日子跟在你身边，更是勤勉有加。你若愿收下他，既是他的造化，亦是我回春堂一脉医术能得以更广泛传承的幸事。”

孙老的话，如同最后一锤定音。阿树看着平安那充满渴望与坚定的眼神，又想到自己一身医术，确实需要传承之人。他深吸一口气，神色变得庄重：“既然你有此心，孙老又如此看重，我便收你为开山大弟子。”

平安闻言，喜极而泣，再次跪下，规规矩矩地行了三拜九叩的拜师大礼：“弟子平安，拜见师父！定当谨遵师训，刻苦钻研，永不辱没师门！”

阿树受了他的礼，将他扶起，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包，郑重地放入平安手中：“此针包随我多年，救治过岭南瘴疫，也解过秦地危疾。今日赠你，望你记住，银针虽小，可通阴阳，可调气血，执此针者，当以仁心为本，以精诚为念。”

“弟子谨记师父教诲！”平安双手颤抖地接过针包，紧紧贴在胸前，仿佛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自那日起，阿树身边便多了一个形影不离的小影子。他教授平安，不再局限于零散的知识，而是开始系统性地传授。从《医学三字经》、《药性赋》等启蒙典籍的深入讲解，到《内经》、《伤寒论》基础理论的剖析；从望闻问切四诊的实操训练，到常见药材的性状、炮制、药性的细微辨别；甚至开始指导他练习基本的针灸手法，在自己身上试针，体会得气的感觉。

平安的学习劲头超乎想象，白日里将师父讲授的要点用工整的小楷记录下来，晚上便挑灯夜读，反复揣摩。他天资虽非绝顶，但贵在勤奋专注，心无旁骛，进步可谓神速。不过月余，已能将《汤头歌诀》背得滚瓜烂熟，并能对一些常见小症，在阿树的指导下开出像样的方子。

孙延儒看着这对师徒，一个倾囊相授，一个孜孜以求，常常抚须微笑，对阿树道：“薪火相传，便是如此了。看到平安，便如看到医道未来之希望。”

而阿树，在教导平安的过程中，对自己所学也进行了一番系统的梳理与反思。教授，是最好的学习。许多原本模糊的概念，在需要向徒弟清晰阐述时，变得愈发透彻；许多习以为常的技法，在需要分解示范时，发现了可以改进之处。他感到自己的医术，在这传授与回馈中，也悄然精进着。

这一晚，阿树检查完平安背诵的经络循行歌诀，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心中一片宁静。收了平安为徒，仿佛让他在这长安古城，真正扎下了一条根。然而，孙老之前提及的“西域”，以及更广阔的天地，依旧在他心中萦绕。他知道，长安是重要的驿站，但绝非终点。带着传承的使命，走向更远的地方，或许才是“他山之石”真正的意义。而平安，将成为他这条路上，第一个同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