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霜华 第64章 铁证与微光

溪头村的夜空，被几堆驱赶蚊虫和湿气的篝火撕破，光影摇曳，映照着人间地狱般的景象。陈明远带来的隔离帐篷如同一座座白色的孤岛，将绝望与希望一同封锁其中。而阿树和林星儿所在的角落，药香与苦涩的气息顽强地抵抗着无处不在的死亡阴影。

那几个服用了紫背金牛汤剂的重症患者病情趋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小，却真切地存在着。岩刚和几个帮忙的溪头村幸存者看向阿树的眼神，已然带上了近乎虔诚的信赖。就连陈明远带来的几个防疫公所的人，在忙碌间隙，也忍不住朝这边投来惊异的一瞥。

陈明远本人，则陷入了更深的矛盾。他无法否认眼前的事实——几个被他判定为几乎无救的重症患者，在服用了那碗黑乎乎的、被他斥为“土法”的汤药后，竟然真的出现了转机！高热退却，紫斑淡化，这在他所学的病理生理学中，难以用简单的补液和抗菌（虽然他带来的药物抗菌效果有限）来解释。

“巧合？个体差异？”他扶了扶眼镜，试图用已知的理论来消化这不可思议的现象，但职业的严谨让他无法轻易否定亲眼所见。

就在这时，隔离帐篷那边传来一阵骚动。一个负责看守的公所人员急匆匆跑来，脸色发白：“陈医官！三号帐篷那个孩子，就是下午喝了草药的其中一个，突然……突然抽搐起来了！”

陈明远心头一紧，立刻看向阿树的方向，眼神复杂。难道药效不稳，还是有未知的毒副作用？

阿树闻言，已放下手中的药杵，对林星儿快速交代了一句“看好火候”，便疾步向三号帐篷走去。林星儿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手依旧按在短刀上，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帐篷内，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正躺在简陋的担架上，四肢剧烈抽搐，牙关紧咬，嘴角溢出白沫，面色刚刚退去的潮红又再次涌上，甚至比之前更甚。

陈明远抢先一步检查，翻看男孩的眼睑，触摸颈动脉，脸色愈发沉重：“高热复起，伴随惊厥！像是……像是毒素反扑或者药物反应！”他下意识地又看向了阿树，语气中带着质疑。

阿树没有辩解，他上前推开陈明远（这个动作让陈明远和他的手下都愣了一下），迅速捏开男孩的嘴，防止他咬伤舌头，同时手指搭上他的腕脉。

脉象洪大而数，鼓指有力，却毫无根基，如同烧干的锅底，虚火狂燃。

“不是药不对症，是药力太猛，患儿体弱，虚不受补，阳气被药力所激，浮越于外！”阿树瞬间判断出缘由。紫背金牛性极寒凉，用于清泻血分热毒本是正道，但这孩子久病体虚，骤然用此猛药，体内残存的一点真阳被逼得无处可归，反而引发了更剧烈的反应。

“帮我按住他！”阿树对岩刚喊道，同时已取出银针。

“你还想用针？”陈明远忍不住出声阻止，“他现在情况不稳定，任何刺激都可能……”

阿树充耳不闻，眼神专注如同磐石。他认准男孩的涌泉、太溪等滋阴潜阳的要穴，银针轻巧刺入，手法与之前救治阿旺时的迅疾刚猛截然不同，变得轻柔而绵长，如同春雨润物，丝丝缕缕地将那浮越的阳气导引归元。

紧接着，他又取出几根稍粗的艾条，就着针尾，点燃悬灸。艾草温热的气息透过银针，缓缓渗入穴位。

陈明远和他手下的人看得目瞪口呆。针刺已是惊世骇俗，这又烧又灸，在他们看来简直是原始的巫术！

然而，奇迹再次发生。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男孩剧烈的抽搐渐渐平息下来，狂躁的呼吸也变得平稳，脸上的潮红如退潮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的苍白，但眼神却恢复了少许清明。

阿树缓缓起针，擦了擦额角的汗，对一旁呆若木鸡的陈明远平静地说道：“热毒深伏，如同坚冰，非猛药不能化解。但体虚之人，如同薄瓷，化解之时需以温法护其根本，导引归元，否则冰破瓷碎，两败俱伤。此乃‘釜底抽薪’与‘固本培元’相辅相成之理。”

陈明远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医学词汇，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无法理解“阳气”、“归元”这些概念，但他无法否认，这个被他轻视的游方郎中，用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再次稳定了危局。

他沉默地走到帐篷角落，打开随身携带的一个小木箱，里面是一台保养得极好的、黄铜制成的单目显微镜。这是他最信赖的“眼睛”，能窥见微观世界的真相。他取来一点男孩之前呕吐物的样本（经过处理），放在载玻片上，调整焦距，凑近观察。

视野中，那些被称为“霍乱弧菌”的微小生物依旧存在。但……似乎……活性不如之前观察到的那么活跃了？他不敢确定，也许是心理作用。

就在这时，林星儿清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怎么？你的‘小镜子’能看到人身体里的‘气’是怎么走的吗？能看到那些草药的‘性子’是寒是热吗？”

陈明远身体一僵，缓缓抬起头，透过镜片，看到林星儿那双如同山泉般清冽却又带着野性与疏离的眼睛。他第一次，对自己坚信不疑的“科学”产生了一丝动摇。或许，这个世界存在着另一种解读生命与疾病的方式，一种他的显微镜无法观测，却真实作用于人体的力量。

铁一般的事实，与显微镜下模糊的迹象，如同两道微光，开始照进陈明远原本封闭的认知世界。而阿树与林星儿，则用他们的方式，在这片被瘟疫和绝望笼罩的土地上，艰难地开辟着另一条救赎之路。

夜色更深，篝火噼啪作响。溪头村的死亡数字，在严格的隔离和两种医学模式的共同努力下，增长的速度终于放缓。希望，如同岩缝中挣扎而出的小草，虽然微弱，却顽强地存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