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痕 第135章 妖潮过境

大地的震颤是从寅时开始的。起初只是轻微的嗡鸣，像地底藏着一头沉睡的巨兽在翻身，陈砚正用浸了药汁的布条缠紧手臂的箭伤，布条上的薄荷味还没散尽，那震颤便陡然加重，木桌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吱呀”的哀鸣，桌上的陶碗跳了三跳，“哐当”一声砸在青砖地上，碎成三瓣。

“怎么回事？”隔壁的王婶抱着孙子撞开了门，发髻歪在一边，粗布围裙上还沾着没擦净的面粉——她本该在卯时蒸好第一笼馒头，此刻却满脸惊惶，怀里的娃吓得直哭，小拳头攥着她的衣襟，指节泛白。

陈砚没来得及回答，院外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像是山塌了半边。他抄起墙角的铁剑，剑鞘上的铜环碰撞着发出急促的颤音，冲出院子时，正撞见李大叔背着他瘸腿的儿子往村西头跑，那孩子去年从枣树上摔下来伤了腿，此刻在父亲背上哭得撕心裂肺：“爹！我的鞋！我的新布鞋掉了！”

“命都要没了还管鞋！”李大叔吼着，声音却抖得不成调，眼角的皱纹里全是冷汗。

陈砚顺着他跑来的方向望去，后颈的汗毛“唰”地竖了起来——村东头的老槐树倒了。那棵活了两百年的老槐树，枝桠能遮半个村子，此刻却像根被掰断的火柴棍，断口处渗出黏腻的深绿色汁液，空气中飘着股腐烂的甜腥，像是烂透的桑葚混着铁锈味。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树身缠着数不清的灰黑色触须，那些触须有小孩胳膊粗细，顶端长着圆鼓鼓的吸盘，正随着树的倒塌疯狂扭动，其中一根甩到了晒谷场，“啪”地抽在王婆家的草垛上，那原本金黄的麦秸瞬间就黑了下去，像被泼了滚烫的墨汁。

“是……是妖物！”有人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随即被更凄厉的哭喊淹没。陈砚这才看清，那些触须是从村东的迷雾里钻出来的。那雾本该是乳白色的晨雾，此刻却染成了诡异的紫黑色，边缘翻滚着，像一锅烧沸的粥，无数黑影在雾里搅动，时而露出带倒刺的脊背，时而甩出布满黏液的尾巴。

“快往祠堂跑！”村长老的吼声穿透混乱，他拄着枣木拐杖，花白的胡子抖得像风中的蛛网，“祠堂有先祖设的防御阵！能挡一阵！”

祠堂在村子最西头，青砖墙，黑瓦顶，是全村最结实的建筑。陈砚跟着人流往西跑，铁剑的剑鞘不断撞着腿侧，每一步都踩在颤抖的土地上。他看到张铁匠的铺子塌了，那口烧了三十年的老铁炉被一根从雾里伸出来的巨爪拍扁，火星溅起丈高，映出张铁匠凝固在脸上的惊恐——他手里还攥着半块没打成型的马蹄铁。

“陈砚哥！等等我！”身后传来林丫的哭腔。陈砚回头，看见那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正跌跌撞撞地跑，新做的蓝布裙子撕开了道大口子，露出的胳膊上有块青紫的瘀伤。她娘平日里最疼她，此刻却不见踪影，想来是没能跑出来。陈砚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到身边，小姑娘的手烫得吓人，全是冷汗。

“抓紧我！”他吼道，声音被嘈杂的尖叫和碎裂声吞没。

跑过晒谷场时，陈砚瞥见了王婶家的鸡笼。笼门开着，十几只芦花鸡散落在地上，羽毛被染成了黑紫色，一动不动。王婶的小孙子刚才哭着要找娘，此刻却吓得没了声，小脸惨白，眼睛瞪得溜圆，嘴里叼着自己的小拳头，嘴角挂着没干的口水。

祠堂的门是两扇厚重的榆木门，此刻正被七八个人合力推着关上。门轴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像是随时会散架。陈砚拽着林丫挤进去时，门闩刚插上，外面就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整扇门剧烈晃动，门板上瞬间凸起一个巨大的黑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用身体撞门。

“快！去祭坛！”长老嘶哑地喊着，手里的拐杖重重地敲在青石板上，“阵眼在祭坛下面！”

祠堂里已经挤满了人，多半是老人和孩子，哭喊声、咳嗽声、婴儿的啼哭声混在一起，像一锅煮沸的水。角落里，李大叔正用破布给儿子包扎额头的伤口，那孩子不知什么时候磕破了头，血顺着脸颊往下流，糊住了眼睛，却不敢哭出声，只是抽噎着拽父亲的衣角。王婶抱着孙子缩在神龛底下，那孩子终于哭了出来，声音却细若蚊蚋，像是被吓坏了嗓子。

祭坛在祠堂最里侧，是个半尺高的石台，上面摆着三个褪色的牌位，牌位前的香炉里插着三炷香，香灰断了半截，斜斜地搭在炉沿上。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正用撬棍撬动坛面的石板，石板下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铁锈的味道。

“快！一个一个下！”长老指挥着，拐杖指向陈砚，“你年轻，断后！”

陈砚点头，转身看向祠堂大门。门板上的黑影越来越清晰，能看到上面布满了细密的尖刺，每撞一下，门板就往下掉一块木屑，那紫黑色的雾气顺着门缝往里钻，落在地上，青砖竟“滋滋”地冒起了白烟。

“陈砚哥！”林丫的声音带着哭腔，她已经被人扶进了洞口，只露出半个脑袋，“你快点！”

“知道了！”陈砚挥挥手，目光却死死盯着门板。突然，他看到门缝里挤进来一根触须，那触须顶端的吸盘张合着，露出里面细密的牙齿。他猛地挥剑砍去，铁剑与触须碰撞的瞬间，发出“锵”的脆响，像是砍在了烧红的烙铁上，剑身上顿时冒出一股白烟。那触须吃痛，猛地缩了回去，门板上留下一道深绿色的划痕，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快！门要破了！”有人尖叫。

陈砚后退两步，最后看了一眼祠堂——神龛上的神像不知何时掉了下来，摔在地上断了头；供桌上的烛台倒了，蜡油流在地上，像一滩凝固的血；角落里，一个老婆婆正死死抱着她的猫，那只橘猫缩在她怀里，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却抖得像片落叶。

他转身跳进洞口时，门板“轰隆”一声塌了。

坠落感只持续了一瞬，陈砚落在了松软的泥土上。下面是条狭窄的通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墙壁上插着几支火把，火光跳跃着，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走在最前面的汉子举着火把，手抖得厉害，火把的油滴在地上，溅起小小的火星。

“长老，这通道能通到哪儿啊？”有人小声问，声音在通道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

长老叹了口气，拐杖拄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通到后山的废弃矿洞。三百年前修祠堂时，老祖宗怕有这么一天，特意挖的逃生路。只是……”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这矿洞几十年没人走了，里面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

通道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陈砚走在最后，能清晰地听到身后祠堂方向传来的巨响，像是有什么重物在撞击地面，还有妖物尖利的嘶吼，那声音穿透了厚厚的土层，刺得人耳膜生疼。他甚至能想象出祠堂里正在发生的事——那些来不及逃进通道的人，那些老槐树般粗壮的触须，还有那紫黑色的、能腐蚀青砖的雾气。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面的通道突然开阔起来。眼前出现一个篮球场大小的溶洞，洞顶悬挂着钟乳石，水滴顺着石尖往下落，“嘀嗒、嘀嗒”的声音在洞里回荡，像是某种古老的计时。洞壁上有不少开凿的痕迹，角落里堆着生锈的铁镐和矿灯，显然这里曾是个热闹的矿洞。

“歇歇吧。”长老拄着拐杖，喘着粗气说，“妖物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儿。”

人们纷纷瘫坐在地上，有人拿出干粮，却怎么也咽不下去，只是机械地嚼着。林丫靠在石壁上，抱着膝盖小声地哭，她的蓝布裙子上沾了块黑紫色的污渍，那是刚才被触须扫到时蹭上的，此刻正慢慢侵蚀着布料，留下一个越来越大的破洞。

陈砚靠在洞壁上，铁剑插在身边的泥土里，剑柄还在微微发烫。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刚才缠的布条已经被冷汗浸透，伤口隐隐作痛。他想起了昨天这个时候，他还在院子里晒麦子，阳光暖烘烘地照在背上，王婶喊他中午去吃刚出锅的馒头，李大叔的儿子缠着他教自己爬树……不过一天的功夫，天就变了。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一个年轻媳妇抱着孩子，声音带着哭腔，“好好的日子，怎么就成这样了……”

她的话像块石头投进水里，激起一片呜咽。一个老爷爷用袖子擦着眼睛，他的儿子是村里的猎户，今早去山里收陷阱还没回来；一个小伙子低着头，手里攥着半块玉佩，那是他前几天刚给未婚妻买的，姑娘家此刻还在村西头的娘家；还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糖葫芦，糖衣已经化了，黏糊糊地沾在他的手心，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睁着大眼睛，望着洞顶的钟乳石，像是在看什么稀奇玩意儿。

突然，洞外传来一阵细碎的“沙沙”声。

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连呼吸都屏住了。陈砚猛地拔出铁剑，火光下，每个人的脸都白得像纸。那声音越来越近，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通道里爬行，带着湿漉漉的摩擦声。

“谁……谁在那儿？”最前面的汉子颤声问，举起了火把。

没有回应，只有那“沙沙”声在逼近。陈砚能看到通道口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细长的，带着湿漉漉的光泽，像极了祠堂里那些触须。

“快！火把！”长老喊道。

几支火把被扔到通道口，火光瞬间照亮了那里——是一条胳膊粗的触须，正从通道顶部的裂缝里钻进来，吸盘在粗糙的石壁上留下一道道绿色的痕迹。

“砍！”陈砚大吼一声，率先冲了过去。

铁剑劈在触须上，发出刺耳的“滋啦”声，绿色的汁液溅了他一身，那味道比烂掉的桑葚还要难闻。触须疯狂地扭动起来，抽打着洞壁，钟乳石“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还有！好多好多！”有人尖叫。

陈砚抬头，只见通道口的裂缝越来越大，更多的触须像蛇一样钻进来，有的掉进火把里，发出“滋滋”的燃烧声，有的则直接缠向离通道最近的那个老爷爷。

“小心！”陈砚扑过去，一剑斩断了那根触须，绿色的汁液喷了老爷爷一脸。老人吓得瘫坐在地上，手里的拐杖掉在一边，半天说不出话来。

混乱中，不知是谁碰倒了角落里的矿灯，“哐当”一声，灯油洒了一地，被火把点燃，瞬间燃起一道火墙。触须遇火，扭动得更加疯狂，却不敢越过火墙半步。

“火！它们怕火！”有人喊道。

人们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纷纷把手里的火把扔向通道口，有的甚至把带来的干粮袋拆开，将麦麸撒向火墙，火焰“腾”地一下窜起老高，将整个溶洞照得如同白昼。

借着火光，陈砚看清了那些触须的来源——通道顶部的裂缝连接着山体，此刻那裂缝正在不断扩大，隐约能看到外面紫黑色的雾气，还有无数双闪烁着红光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这个溶洞。

“这不是结束……”长老的声音在火光中显得格外沙哑，他望着那些眼睛，像是在说给所有人听，又像是在自语，“三千年了，那场吞噬了半个天下的浩劫，终究还是来了。”

洞顶的水滴还在“嘀嗒”作响，只是此刻听来，像是倒计时的钟摆。陈砚握紧了手里的铁剑，剑身上的绿色汁液还在冒烟，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外面的世界，恐怕早已是人间炼狱——那些他熟悉的田埂、茅屋、晒谷场，那些笑着打招呼的邻居、吵着要糖吃的孩子、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的老人，此刻或许都已化作触须下的一滩黑泥。

火墙还在燃烧，映着每个人脸上的恐惧与茫然。林丫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小声说：“陈砚哥，我娘说，三千年前进攻咱们这儿的妖物，头上都长着角，眼睛是红色的，就像……就像现在裂缝里那些。”

陈砚没有说话，只是望着那片不断扩大的裂缝。他想起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们说，三千年那场浩劫，天地都变成了紫色，河里的水是腥的，地里长不出庄稼，人们只能躲在地下，像耗子一样活着。那时他只当是故事，现在才知道，故事里的绝望，远不及现实的万分之一。

突然，火墙的温度降了下来。不是因为油尽了，而是那些紫黑色的雾气顺着裂缝渗了进来，像冰水一样浇在火焰上。触须们发出兴奋的嘶鸣，开始试探着越过火墙。

“它们不怕火了！”

“怎么办啊？”

哭喊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绝望。陈砚举起铁剑，剑尖指向裂缝，他知道，躲是躲不过去了。无论是祠堂的防御阵，还是这废弃的矿洞，都挡不住这场灭顶之灾。

洞顶的钟乳石又掉下来一块，砸在地上，碎成了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