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的脚步如同催征的战鼓,一声声迫近,敲打在京城每一个渴望鱼跃龙门的举子心头。最后几日,鸣玉坊别院的西厢书房,时间仿佛被一种极致的意志所扭曲、压缩。这里不再是单纯的孤岛,更化作一座焚膏继晷、不眠不休的熔炉,炉心唯有林锦棠一人,正以全部的心神为柴,煅烧着那柄即将决定命运的“心剑”。
林锦棠的作息已精确到了刻漏的滴答之间。寅时正刻,无需呼唤,她便会在生物钟的驱使下自然醒来。窗外仍是墨黑一片,唯有天际线处透出一丝极幽深的蓝。她用冰冷的井水扑面,刺骨的寒意瞬间驱散残梦,让瞳孔聚焦,心神收敛。
晨起的清粥小菜由阿福无声送入。米粥温热,几样酱菜咸淡适口,提供着最基础的能量,却绝不令人生出半分饱足后的慵懒。她的味蕾似乎也已关闭,进食如同给机器添加灯油,只为维持那簇心火的燃烧。
随后,她便如同入定的僧侣,钉在了那张宽大的花梨木书案前。世界收缩到极致:一方端砚,一块上等徽墨,几支大小不一的紫毫笔,一叠素白坚韧的玉版纸,还有那本已被翻得软烂、朱墨粲然的手订提纲。她的动作变得极简而高效,研墨的圈数、蘸墨的深浅、运笔的节奏,都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韵律。
这已非简单的温习或背诵,而是一种近乎“入定”的深层推演。她时常长时间闭目凝神,唯有指尖在虚空中无意识地划动,或轻叩桌面,模拟着行文的节奏。脑海中,一幅巨大的思维脉络图轰然展开。
“漕运”主干之下,枝桠蔓延:河道淤塞、漕粮折损、兵丁耗米、仓廪保管、各级官吏盘剥、民夫苦役……每一个节点都对应着经典中的治理智慧(《禹贡》的疏导、《周礼》的仓人制度)、历史中的成败案例(刘晏改革漕运的智慧、元末漕运中断的教训)、以及她北行所见所闻的泛化缩影(“尝闻老漕丁言,一石粮入京,耗损竟三成”、“沿河所见,拉纤者赤足陷于冰泥,号子凄厉如鬼哭”)。继而,“厘清权责、分段承包、独立稽查、新式清运法”等对策如同利刃,精准切入这些脓疮,并时刻注意与“法度周全”、“循序渐进”的顶层要求相契合。
“吏治”、“民生”、“边备”莫不如是。她模拟着可能出现的任何一道策问题目,甚至是最刁钻的角度,在心神中飞速地破题、立意、构建框架、填充血肉、打磨语句。每一次模拟,都是对逻辑链的再度锤炼,对知识储备的调动整合,对“知行合一”核心理念的深度熔铸。那本提纲上的批注早已层层叠叠,新的想法如同火花般不断迸溅,又被迅速衡量、取舍、融入体系。
案头的烛火,常常是与启明星交替值守。烛泪堆叠如山,映照着她苍白却异常明亮的眼眸。那里面没有疲惫,只有一种高度燃烧的、近乎纯粹的精神火焰,仿佛她的肉身只是盛放这团智慧的容器。阿福午后送来的点心与晚间的羹汤,有时原封不动地端回。她整个人如同一根绷紧的丝弦,所有的振动都只为奏响春闱那一日的惊世之音。
外界的压力并非消失。偶尔从极致的专注中短暂抽离,比如深夜烛花爆响的瞬间,或是窗外偶然传来的更夫梆子声,那些恶意的流言、柳湘云警告中的“铁面”考官、对搜检刁难乃至号舍环境的未知揣测,仍会如同冰凉的毒蛇,骤然窜出,试图噬咬她的心神。
然而,此刻的林锦棠,心志已淬炼得如百炼精钢。她不再去强行压制这些杂念,而是将其视为淬火的冰泉。每当心神微荡,她便停下笔,深吸一口带着陈墨与夜寒的空气,指尖无意识地探入袖中,触摸到那包细密的石灰粉——粗糙的质感带着一丝凉意。这是李芸娘给的现实警醒,也是她“若事不可为,宁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象征。这包粉末,让她从精神的高渺之境落回实地,清醒地认识到这场战斗的残酷本质。
继而,更强大的力量会从心底最深处的泉眼中涌起。恩师沈清和在破旧书斋中谆谆教导时眼中的期许与睿智;北行路上所见,那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农妇跪在龟裂田垄上的无助;通州仓场外,那看似平静实则吞噬民脂民膏的巨大黑洞所散发出的**气息;流民聚集地,那些浑浊眼睛里交织的绝望与一丝微茫的希冀……这些画面,比任何恐惧都更有力量。它们灼烧着她的灵魂,转化为一种近乎悲愤的磅礴动力。
“正名”之念,已不仅仅关乎自身前途,更背负着她所亲眼见证的苦难与沉疴,承载着恩师沉郁半生的理想。她要借这科举之途,这最正统的王朝取士通道,将那些被遮蔽的真相、被忽视的呻吟、被践踏的渴望,化作斩向积弊的利刃,为生民立命,为恩师正名,也为自己争得一个能真正“行道”的位置。这信念,成为了熔炉中最炽热的火焰,将所有杂念与恐惧焚毁殆尽,只留下最纯粹、最坚韧的意志内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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