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两沉甸甸的雪花银离了陈安的褡裢,落入房东那枯瘦如鹰爪的手中。老头脸上那点残余的倨傲终于被真金白银熨平了些,慢吞吞地摸出早已备好的粗糙契纸,用半秃的毛笔蘸了劣墨,歪歪扭扭写下“锦氏赁槐树巷甲七号小院,月银十两,押三付一”的字样,双方画押按指。交割完毕,他盘着核桃,丢下一句“门户自己当心,莫要扰了四邻”,便晃悠着走了,仿佛卸下了一个包袱。
“小姐……”陈安看着手里瞬间瘪下去一大块的褡裢,眉头锁得死紧,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凝重,“这四十两……只是进门钱。安顿下来,样样都要添置,京城物价……”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像块石头压在众人心头。
逼仄的小院彻底属于他们了。正房三间还算周正,东西厢房低矮狭小,堆了些房东留下的破烂家什,布满蛛网灰尘。小小的天井被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占据了大半,暮色中,枝叶筛下的光影在地上晃动,倒添了几分清幽,却也显得院子更加局促。
安顿的琐碎立刻如潮水般涌来,每一件都牵扯着所剩无几的银钱。陈安带着阿福去采买,回来时脸色更沉。
“小姐,您看,”陈安将买回的物件一一摊开在正房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旧方桌上,“这粗瓷碗碟,一套竟要三百文!江南顶多一百。这口煮饭的铁锅,薄得透亮,敢要一两二钱!还有这盐,”他拿起一个小得可怜的粗陶罐,“半斤青盐,三百文!简直是在抢钱!” 阿福在一旁补充,小脸皱成一团:“还有那卖柴的老汉,一担柴要八十文!我说贵,他眼一翻,‘京城就这价儿!爱要不要!’ 水钱也是,一担清水得五文!这哪儿是过日子,这是拿银子往水里扔啊!”
林虎默默地将沉重的行李搬进西厢,听着这些报数,腮帮子咬得咯吱作响,拳头紧了又紧,最终只是狠狠一拳砸在厢房的门框上,震落簌簌灰尘,闷声道:“憋屈!”
锦棠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凳上,指尖划过粗糙的桌面。陈安买回的米面油盐、锅碗瓢盆,简陋得刺眼,价格却贵得离谱。父亲变卖田产筹措的盘缠,在这帝京的柴米油盐面前,竟显得如此脆弱单薄。她看着陈安小心翼翼地点算着剩下的银两,那专注而沉重的神情,让袖中的石灰粉仿佛又冰冷了几分。这立足的第一步,代价沉重得超乎想象。
正当愁云笼罩着小小的槐树巷院落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黑漆院门外。紧接着,是几声不轻不重、带着某种韵律的门环叩击声。
阿福离门最近,疑惑地嘀咕着去开门:“谁啊?刚搬来就……”
门开处,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一个高挑利落的身影。柳湘云一身枣红色骑装,乌发束成马尾,斜插一支点翠小簪,英气中透着精致。她笑靥如花,仿佛将门外巷子的昏暗都照亮了几分,声音清脆悦耳:“可算让我寻着了!锦棠妹妹!”
锦棠闻声起身,迎到院中,脸上难掩讶色:“湘云姐姐?你怎么……”
“我爹得了信儿,知道妹妹今日抵京,便催着我赶紧来寻你!”柳湘云步履轻快地跨过门槛,目光飞快地将这简陋的小院扫视一圈,那清亮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几乎难以捕捉的审视与了然,随即又被更盛的笑意覆盖,她亲热地上前拉住锦棠的手,“哎呀我的好妹妹!你怎么屈尊住到这等地方来了?这槐树巷……也太委屈你了!”
她语气里带着真切的埋怨和不容置疑的强势:“我爹早念叨着,说江南故人之女进京,岂能屈居陋巷?岂不显得我们柳家怠慢了故交?西城鸣玉坊那边,我家有处闲置的别院,粉墙黛瓦,前后两进,庭院深深,花木扶疏,清静雅致得很!离贡院不过一炷香的脚程,比这里方便百倍!妹妹什么都别说了,行李也不必收拾,我带了人来,这就帮你搬过去!” 她一挥手,门外果然候着两个青衣小帽、垂手侍立的健仆。
这突如其来的“雪中送炭”,热情得近乎霸道。锦棠心念电转,父亲与柳侍郎确有些旧谊,但远未到如此殷勤备至的地步。她面上不动声色,温婉一笑,不着痕迹地抽回被柳湘云握住的手,婉拒道:“湘云姐姐盛情,锦棠心领了。只是初来乍到,已然租下此处,契约已立,骤然搬离,恐……”
“哎呀,那点租金算得什么!”柳湘云打断她的话,笑吟吟地,语气亲昵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力量,“契纸作废便是,些许赔偿,自有姐姐替你料理!妹妹是江南解元,此来帝京,必是志在杏榜夺魁,为我天下女子扬眉吐气!岂能因这区区居所琐事分心?”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锦棠,眼底深处那丝审视再次浮现,话语亲热,机锋却悄然暗藏,“家父常与我提起锦世伯,赞锦氏有古君子遗风,清正刚直,学问人品皆为我辈楷模。今日见了妹妹这通身的气度,方知家父所言不虚。妹妹若推辞,岂不是见外了?也辜负了家父一片拳拳爱护故旧之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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