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光微亮,寒意未消。林家大门口,那辆特制的宽大马车已经套好,两匹健壮的骡马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陈安正进行着出发前最后一次、也是最细致的检查:他用力摇晃车身,确认那几口装着先生遗泽的樟木箱被绳索和软垫牢牢固定在车厢内壁的卡槽里,纹丝不动;他弯腰查看特制的弹簧和包铁的车轮;他检查骡马的蹄铁、鞍鞯和缰绳,确保万无一失。小厮阿福跑前跑后,将打包好的行囊(包括张妈新烙的几十张厚实油饼、几大块咸肉、几罐咸菜)、乡亲们送的干果、以及路上取暖的小炭炉、灌满清水的大皮囊等物,一一搬到车辕下特制的储物格里。
锦棠一身利落的靛青棉袍,外罩挡风的石青斗篷,乌发绾成紧实的圆髻,只插着那根通体无瑕的白玉簪,再无半点多余饰物。她最后向被张妈搀扶着、站在新砌台阶上的祖父深深一拜:“祖父保重,按时服药,切勿操劳过甚。孙儿去了。”
林永年拄着拐杖,身形虽瘦弱,却站得笔直。他看着孙女,浑浊的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作重重一顿拐杖敲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而坚定的回响:“去吧!莫回头!记住你的根在青石,记住你先生的志在天下!这新宅的门楣,等着你金榜题名来题字!”
林虎早已穿戴整齐。一身结实耐磨的深蓝细麻劲装,紧紧裹着他魁梧的身躯,腰间牛皮宽带上,斜挎着一把林家特意为他购置的厚背精铁砍刀,刀鞘朴实无华却透着沉甸甸的份量。背上是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里面装着备用的干粮、绳索、火石、简易伤药和他自己的一套换洗衣物。他牵着一匹从村里富户王家借来的、毛色油亮、四蹄粗壮的健骡——这骡子以脚力稳健、性情温顺着称,最适合长途跋涉。林虎站在马车旁侧,身板挺得如标枪,眼神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端和远处的田野树林,浑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护卫气势。见锦棠拜别祖父走来,他立刻上前一步,侧身挡在锦棠与可能存在的视线之间,声音洪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棠妹妹,上车吧!一切妥当,随时可走!”
锦棠看着堂兄那全副武装、如临大敌却又无比可靠的样子,心中暖流涌动,那份离别的沉重也被冲淡了些许。她点头温言道:“有劳虎哥费心。” 在阿福搬来的踏脚凳协助下,她稳稳地登上了马车。
陈安最后检查了一遍车辕下的储物格,确认炭炉固定好不会倾覆,水囊塞紧,这才稳稳地坐到车辕正中,手中长鞭挽了个花。林虎则一个漂亮的翻身,利落地跨上骡背,动作干净有力,显示出这两年的功夫没白练。他轻夹骡腹,让骡子紧贴着马车的左侧前行,将自己置于一个能随时策应车厢和保护车夫的位置。阿福抱着自己的小包袱,麻利地爬上车辕,坐在陈安另一侧。
“启程——!” 陈安一声中气十足的吆喝,鞭梢在空中甩出一个清脆的鞭花,并未落在马身上,只是示意。
车轮滚动,碾过新铺的、尚带着晨露微凉的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缓缓驶离了青石村,驶离了那棵苍劲的老槐树和台阶上祖父那久久伫立、逐渐模糊的身影。
锦棠掀起车帘一角,最后回望。晨光熹微中,初具规模的林家新宅轮廓清晰,扩建的工地上堆放着整齐的木料和青砖,仿佛一个正在孕育的希望。远处熟悉的田野山峦笼罩在薄薄的雾气中,宁静而亲切。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是家乡泥土和草木的清冷气息,然后,她缓缓放下了车帘。
车厢内,光线稍暗。厚实的毛毡和桐油布隔绝了大部分寒气,也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有车轮的滚动声、骡马的蹄声以及车外林虎坐骑偶尔的响鼻声清晰可闻。锦棠的目光扫过身旁被牢牢固定的樟木箱,落在自己膝上的藤编书箱上。指尖轻轻拂过箱盖,那里面的《南园偶记》和她的誓言,正静静地陪伴着她。
她的眼神彻底沉静下来,如同无波的古井,却清晰地映照出前路的漫长与未知。没有彷徨,只有坚定。恩师的遗志、家族的期望、乡梓的祝福,以及她胸中那团名为“为国为民”的火焰,共同铸就了这份沉甸甸的笃定。
车轮辘辘,碾过新铺的青石板,那象征着离别的声响,如同低沉的鼓点,敲击在每一个送行人的心上,也敲在了锦棠沉静的心湖上。随着马车平稳地驶上官道,将青石村的轮廓、老槐树的剪影以及祖父凝立的身影彻底留在身后,一种全新的、混合着未知与坚定的氛围开始在车厢内外弥漫开来。
初离家乡地界,官道尚算平整宽阔,由大块青石铺就,显见是通往府城的主干道。路两旁是江南早春的景象:嫩绿的杨柳枝条随风轻拂,如同柔曼的帘幕;田野里,冬小麦已返青,铺开一层新绿的绒毯;间或有成片的油菜花田,明晃晃的金黄泼洒在天地间,散发着勃勃生机。空气中弥漫着湿润泥土的气息、草木的清香,以及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花香。偶有农人扛着锄头走过,或牵着水牛慢悠悠地踱步,见到这辆宽大结实、透着不凡的马车,都投来好奇或敬畏的目光,远远地便侧身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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