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充满煎熬的“休憩”日,在号舍逼仄的牢笼与污浊窒息的空气中流逝,非但未能缓解半分疲惫,反而如同钝刀割肉,缓慢地消磨着仅存的体力与精神。锦棠强迫自己吞咽下冰冷干硬的食物,用凉茶压下胃里的不适,闭目默诵着可能出现的经史题目,试图在混沌的思绪中抓住一丝清明。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蚊虫叮咬的红肿处奇痒难耐,腰背因久坐蜷缩而僵硬如铁,喉咙因吸入污浊空气干涩发痛,睡眠严重不足带来的眩晕感如影随形。
然而,当第三场开考的沉重铜锣声再次撕裂贡院的死寂,当那承载着国朝命脉的策论题目由号军粗鲁地拍在她简陋的“书案”上时,锦棠那双布满血丝、深陷青黑眼圈的眸子,却在瞬间燃起了近乎灼人的火焰!
试题展开,墨色大字刺入眼帘:
“问:赋税者,国用之根本,生民之膏血也。然今有司催科急如星火,民力凋敝而国用仍绌,其弊安在?当以何策厘定赋役,宽纾民力,而裕国用?”
赋税!民生!国用!
这宏阔而沉重的题目,如同九天惊雷,精准地劈入了锦棠一路行来观察思考的核心!云州水患后目睹的惨状——官府催逼旧赋的如狼似虎,胥吏借机盘剥的层层加码,百姓卖儿鬻女、流离失所的绝望哀嚎……青石县书坊老者对“苛政猛于虎”、“民脂民膏尽入蠹吏私囊”的痛心疾首……《南园偶记》中关于前朝赋役制度崩坏导致民变的警世之言……沈清和剖析“黄册混乱、田亩不清、加派如毛”的积弊根源……还有她前世记忆中那些关于王朝兴衰、赋税改革成败的浩瀚史海沉浮……无数碎片化的信息、深刻的洞察、沉重的现实,如同被这道考题瞬间点燃的干柴,在她疲惫却异常亢奋的脑海中轰然爆燃,交织、碰撞、融合!
这已不仅仅是一场考试,这是她将一路所见、所学、所思,凝聚于笔端,向这个时代的积弊发出的最强呐喊!是她试图撬动那沉重体制、为生民立命的第一次全力冲击!
号舍的炼狱仿佛在瞬间被这宏大的命题所稀释。粪桶的骚臭、汗液的酸馊、食物的**气、蚊虫的嗡鸣、隔壁压抑的咳嗽呻吟……所有令人窒息的感官折磨,都在这一刻被强行压制下去。锦棠的整个灵魂,都沉入了那片由黎民血泪、国朝兴衰构成的深海。
她没有立刻动笔。身体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僵硬的姿态靠在冰冷的砖墙上,双眼紧闭,只有胸腔在剧烈地起伏,额角青筋微微跳动,细密的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她在梳理,在整合,在脑海中构建一座足以承载这沉重命题的雄伟大厦。时间在死寂的巷道中无声流逝,其他号舍早已响起沙沙的落笔声,甚至夹杂着几声绝望的叹息。锦棠却如同风暴中心的磐石,纹丝不动。
整整半个时辰的静默酝酿!当她再次睁开眼时,那双眸子清澈得惊人,仿佛燃尽了所有疲惫,只剩下纯粹而锋利的智慧之光。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贡院特有的污浊,却仿佛注入了某种奇异的力量。提笔,饱蘸浓墨,悬腕于粗糙的考卷之上。笔尖微颤,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蓄势待发的磅礴力量!
落笔如惊雷炸响,破题之句力透纸背:
“赋税之弊,其源有三:一曰田亩不清,奸猾隐占而赋役不均;二曰科则繁复,胥吏因缘而加派无穷;三曰输纳折色,层层盘剥而民膏尽竭!此三弊不除,虽竭泽而渔,国用难充,而民尽为沟中瘠矣!”
开宗明义,直指核心,字字千钧!将《南园偶记》的洞见、书坊老者的血泪控诉、沈清和的分析,以及她自身的观察,凝练成这振聋发聩的“三弊论”。笔锋所及,仿佛带着黎民的悲鸣与愤怒。
紧接着,文章如巨斧劈山,层层剖析,鞭辟入里:
“田亩不清,则豪强兼并可匿田万顷,而升斗小民无立锥之地反纳重赋!”她引用前朝清丈田亩失败的教训,结合大雍黄册年久失修、地方豪强勾结胥吏隐匿田产的现状,痛陈其导致赋税基础崩坏、贫者愈贫的恶果。
“科则繁复,则正赋之外,火耗、解费、杂徭……名目百出,皆成蠹吏中饱之渊薮!”她以云州所见为例,将胥吏如何巧立名目、层层加码、鱼肉百姓的细节无情揭露,指出这“耗羡”之毒远甚正赋,乃民力凋敝之直接元凶。
“输纳折色,则粮贱银贵之时,民卖数石之粮不足完一石之银!更兼仓廒斗级之刁难、解运途中之损耗,民之膏血,十不存一!”她结合前世记忆中的“一条鞭法”利弊,深刻指出实物税折银征收在缺乏配套监管下,反而成为压垮百姓的最后一根稻草。
剖析如刀,字字见血!这已不仅是策论,更是一纸控诉檄文!然而,锦棠并未止步于批判。她深知,朝廷需要的是可行之策。
笔锋陡转,气势磅礴地推出她的“治赋三策”:
“其一,清丈田亩,编造鱼鳞图册,务求田亩丁口之实!”她提出必须由朝廷派遣干练大臣,持尚方宝剑,仿效古之能吏,排除地方豪强阻力,重新全面清丈全国土地,绘制详尽的鱼鳞图册,作为赋税征收的唯一可靠依据。强调必须“不畏豪强,不避勋贵”,方能正本清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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