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闭关的日子,如同在湍急的暗河中潜行,每一刻都凝聚着无声的心血与汗水。笔锋在极限高压下愈发凝练如刃,时务在抽丝剥茧中愈发脉络清晰,气象在沉潜涵咏中愈发沉雄内敛。然而,沈清和深谙,真正的制胜之道,绝不仅限于方寸书案间的苦修。若不能洞察千里之外的惊雷,把握时代脉搏的跳动,纵有惊世之才,亦可能在突如其来的风暴中折戟沉沙。他那看似隐居草堂、与世无争的布衣之下,昔年桃李满天下、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的深厚人脉,此刻正如同深埋地下的根须,悄然汲取着来自权力中心的风信。
暮色渐合,草堂笼罩在一片静谧的昏暗中。油灯尚未点燃,唯有窗外竹影婆娑。一阵几乎微不可闻的叩门声响起,三长两短,带着特定的节奏。
沈清和眼中精光一闪,亲自起身开门。门外,并非想象中的儒生或官员,而是一位身着粗布短褐、满面风霜、作贩夫走卒打扮的精瘦汉子。他挑着一副空担子,头上戴着破旧的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见到沈清和,他迅速左右扫视一眼,确认无人,这才压低声音,执了一个极其隐秘的江湖礼:“师叔,货到了。”
沈清和微微颔首,侧身让其入内,迅速掩上门。汉子也不多话,从空担子的夹层里,极其隐蔽地取出一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仅巴掌大小的扁平包裹,双手奉上:“京里周师兄、睿王府张管事、还有翰林院王编修,三处来的‘山货’,走的是‘老河道’,干净。” 他语速极快,用的是只有特定圈内人才懂的隐语。
“辛苦。”沈清和接过包裹,入手微沉。他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递过,“路上用。” 汉子也不推辞,接过,再次行礼,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入暮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待汉子离去,沈清和回到内室,点燃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他拆开油布包裹,里面是几页薄如蝉翼、却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的桑皮纸信笺。信笺墨色深浅不一,显然来自不同人之手,传递途径和时间也各异。他屏息凝神,迅速而专注地逐页阅读,时而凝眉深思,时而手指在字句上反复摩挲,仿佛要从中榨取出最核心的机密。窗外虫鸣唧唧,更衬得室内落针可闻。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指节在信笺上轻轻一叩,声音低沉而带着穿透力:“锦棠,过来。”
在隔壁静室整理今日实务分析笔记的锦棠闻声,立刻放下手中墨迹未干的笔,收敛心神,快步走入内室。油灯的光晕下,她看到先生的神情前所未有地凝重,眉宇间仿佛凝结着一层寒霜。
“坐。”沈清和示意,并未直接给她看信笺,而是如同一位掌握着帝国最高机密的枢臣,将几份信笺上碎片化的信息、隐晦的暗示、邸报摘要中语焉不详的段落,在他那如渊如海的心智中迅速整合、提炼、推演,最终化作一幅清晰而惊心动魄的京城风云图卷,用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向锦棠徐徐展开:
“京畿之地,因昭华公主殿下力推‘特设女子恩科’一事,朝堂之上,已是浊浪滔天,杀机隐现!其势之烈,远超为师预料!”
他呷了一口早已冰冷的粗茶,目光锐利如电,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直视那金銮殿上的刀光剑影:
“反对者,以礼部尚书郑崇俭为魁首!此老乃三朝元老,理学泰斗,门生故吏遍天下,根基深厚如磐石!他纠集了大批翰林院清流、都察院言官,以及依附于其门下的理学大儒、地方乡绅代表。他们并非乌合之众,而是有组织、有纲领地发动了攻势!” 沈清和的语速加快,带着一种身临其境的紧迫感:
“其一,造势汹汹!郑崇俭亲自撰文,在影响力最大的《清议报》上连发三篇檄文!斥公主此举为‘牝鸡司晨,乾坤倒悬’!是‘以妇人之仁,坏祖宗铁律,乱万世纲常’!其言辞之激烈,几近诅咒!更鼓动天下士子、生员联名上书,营造‘天下共讨之’的声势!翰林院数位老学士紧随其后,引经据典,从《周礼》到《女诫》,将‘女子无才便是德’、‘男主外女主内’奉为圭臬,斥恩科为‘祸乱之源’!”
“其二,人身攻讦!都察院数名言官,避开恩科本身,转而攻讦昭华公主‘牝鸡司晨’、‘干预朝政’、‘有违妇德’,甚至影射其与外臣‘过从甚密’,用心极其险恶!试图从道德层面将公主抹黑,动摇其推行恩科的根基!”
“其三,危言恫吓!郑党核心人物在朝会上,当着陛下的面,涕泪横流,捶胸顿足,言‘若开此例,则妇人干政,外戚擅权,必重蹈汉唐女主之祸!国将不国,社稷危矣!’其势之悲壮,其言之耸听,几欲令闻者动容!”
锦棠听得心头剧震,仿佛能感受到那来自朝堂最高层的、如同实质般的巨大压力与恶意,如同冰水浇头!
“然,支持公主者,亦非庸碌之辈!”沈清和话锋陡转,带着一丝激赏,“以工部侍郎杨文远、户科给事中李思敬等少壮派改革官员为首,更有睿亲王世子朱翊钧(身份尊贵,思想开明)等宗室力量鼎力支持!他们针锋相对,据理力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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