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那扇沉重的朱红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数日鏖战的硝烟与尘埃。锦棠随着人流涌出,省城午后的喧嚣声浪重新涌入耳中,却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幕布。身体被掏空般的疲惫与精神高度紧绷后的虚脱感交织,让她步履有些虚浮。指尖残留的麻木与颤抖,无声诉说着那场方寸囚笼中的生死搏杀。考题——尤其是那道如同大山般压下的策论题——仍在脑海中反复盘旋,每一个字句都带着沉重的回响。
“林兄!”苏砚之的声音穿透嘈杂传来。他快步走到锦棠身边,脸上倦色难掩,但眼底深处却跳跃着战斗后的余烬,“如何?那策论……简直是学政大人给咱们的下马威!‘内忧外患’四字,重逾千钧!尤其那‘统筹兼顾’,谈何纸上谈兵!”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语气带着心有余悸的感慨。
锦棠苦笑一声,声音微哑:“确然。牵涉太广,深渊莫测,时间却如指间流沙。只能倾尽所有,攻其要害。苏兄才思敏捷,想必已然洞悉玄机?”
“洞悉玄机?”苏砚之摆摆手,眉宇间却难掩一丝锐气,“能在那般重压下理清脉络,写完答卷,已是万幸!我那篇,着力在‘安民乃强兵之基’上深耕,引了贞观赈灾与府库充盈后支撑李靖北伐的旧例……只是不知能否入得学政大人法眼。”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看向锦棠,“倒是林兄的破局之论,以‘互为表里,割裂则败’开篇,如利刃破空,立意高绝,想必后续更是石破天惊!可惜未能得窥全豹!”
锦棠微微摇头,正欲谦辞,苏砚之已热情地揽住她肩膀:“罢了罢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走,林兄,东街‘老汤记’,羊肉汤炖得奶白如脂,撒上翠生生的芫荽,配上焦香酥脆的芝麻烧饼,正是抚慰这被墨汁和策论熬干了的心肝脾胃肾的良药!去去这贡院的晦气!”
锦棠本欲婉拒,回客栈静思,但腹中空鸣如鼓,更被那“去晦气”三字打动,遂点头应下:“也好,有劳苏兄。”
就在锦棠与苏砚之在烟火气中暂得喘息之时,贡院深处,明伦堂内,一场无声的风暴正在三份甲等试卷上酝酿。
烛火通明,映照着紫檀公案后那张清癯而严肃的面容。云州府学政钱肃卿,正襟危坐,绯色官袍在烛光下泛着沉郁的光泽。他手中执着朱笔,目光如鹰隼般锐利,逐一扫过案头那三份承载着云州府此科最顶尖才思的答卷。
他先拿起苏妙云的卷子。字迹清丽工整,如簪花小楷。经义部分,论“民贵君轻”,释义精准,引经据典无懈可击,尤其论《春秋》“一字褒贬”,以“赵盾弑君”为例,剖析精当,深得史笔精髓。策论“安民强兵论”,立论稳健,以“民为邦本”为基,层层推进,引证汉唐得失,对策中规中矩,四平八稳。诗赋亦见功力,清雅含蓄。
钱肃卿微微颔首,朱笔在卷首轻轻一点,心中已有定论:“根基深厚,如深潭静水,波澜不惊。可为甲等之‘范’。” 他放下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此女才学心性,皆属上乘,未来可期。
接着是周英的卷子。字迹遒劲有力,力透纸背。经义破题便如惊雷炸响,直指核心,不留丝毫转圜余地。策论“强兵安民论”,开篇即亮出锋芒:“内忧不靖,何以御外侮?!” 主张以雷霆手段整肃吏治、清丈田亩、充盈府库为先!引商鞅变法之刚猛,文风凌厉如刀,剖析弊政更是直指要害,毫不留情。诗赋亦显峥嵘风骨。
钱肃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欣赏这份锐气与胆魄,欣赏其对时弊一针见血的洞察。然而,字里行间那股近乎偏激的决绝和“破而后立”的锋芒,却让他隐隐感到一丝不安。“胆识过人,如出鞘利剑,寒光逼人。然过刚易折。” 他沉吟片刻,朱笔再次落下,“可为甲等之‘锐’。” 此女是柄好刀,但需懂得藏锋。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份署名“林锦棠”的卷子上。字迹清峻峭拔,带着一股内敛的力道。他缓缓翻开。
经义部分:
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钱肃卿的目光骤然一凝!此女竟未囿于陈腐诠释,笔锋如刀,直剖现实!豪强兼并、胥吏盘剥、赈济失当……这些血淋淋的时弊竟被她**裸地置于“民贵”理念之下拷问!更令他心惊的是,她并未止步于批判,而是在尊君权的框架内,提出了“有限践行”的路径:清丈田亩以均赋役、严惩贪墨以安民心、广开言路以通民情!引证文景之治的“与民休息”与前朝覆灭的“官逼民反”,论述如重锤击鼓,字字千钧!
“好胆识!好见识!”钱肃卿心中暗赞,指节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轻叩击,“竟敢在经义中直刺时弊,且立论严谨,无懈可击!此等见识,远超其龄!” 再看论《春秋》笔法,以“郑伯克段”、“赵盾弑君”为例,对“克”、“弑”二字褒贬之力的剖析,精妙如庖丁解牛,直抵史家精神核心。“根基之深,思辨之锐,已具大家雏形!”他眼中精光闪烁,对此女的评价陡然拔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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