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前夜,林家小院灯火通明,空气凝滞如铅。昏黄油灯下,赵氏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考篮粗砺的藤条,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安都摁进那早已塞得鼓胀的缝隙里。
“棠儿,这肉干娘用新花椒腌过,顶饿,味儿也重些,省城天冷,吃了暖和……”她絮叨着,又将一个油纸包死命往里塞,指尖因用力泛出青白。
“娘,真够了!”锦棠按住母亲冰凉颤抖的手,声音带着安抚的暖意,“先生都安排妥了,客栈离贡院近,食宿无忧。”
“那也得备着!万一呢?”赵氏猛地抬头,眼圈已红透,泪水在浑浊的眼眶里打转,“你这孩子,一去就是好几天,省城那么大,人心又杂……”
门槛上,林大山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中是他拧成疙瘩的眉头。他沉默地盯着女儿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又看看妻子佝偻的肩,最终将烟锅在鞋底狠狠一磕,发出沉闷的声响。
“棠儿她娘,别念了,让孩子歇着。”他起身,走到考篮边,粗糙如树皮的大手仔细检查着提手和搭扣的每一处榫卯。又从怀里掏出个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小布包,层层揭开,露出几块被摩挲得发亮的碎银。
“拿着,”他不由分说塞进锦棠手心,银子带着浓重的汗味和体温,“穷家富路。该吃吃,该花花,别亏了自己。住的地儿……沈先生真安排好了?”
“爹,放心。”锦棠攥紧那沉甸甸的碎银,喉头梗塞,“先生托了省城的旧友,客栈清静,同窗苏砚之兄也住左近,可照应。”
林大山“嗯”了一声,嘴唇翕动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句:“……机灵点。”
里屋门帘掀动,林老根拄着磨得油亮的枣木拐,颤巍巍挪出来。浑浊的老眼此刻亮得惊人,直勾勾盯着锦棠。他枯瘦如柴的手紧攥着一个小布囊,递到孙女面前。
“棠儿!拿着!”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锦棠接过,入手沉重。布囊里是几枚磨损严重的铜钱,还有一个用褪色红绳系着的、刻着模糊符文的桃木小牌。
“爷爷,这……”
“钱是爷爷攒的,不多,是棺材本儿!”林老根不容置疑,枯爪般的手猛地抓住锦棠手腕,力道大得生疼,“拿着!出门在外,腰杆要硬!这桃木符,是你奶当年一步一磕头,从青云观老神仙那儿求来的!保平安!让她在天上看着,保佑咱家的文曲星!”他凑近,浑浊的气息喷在锦棠脸上,眼中燃烧着近乎狂热的火焰,“棠儿,别怵!你是秀才公了!是咱青石村开天辟地头一份!给爷爷争气!给林家祖宗争光!考它个顶好的名次回来!让那些鼻孔朝天的老爷们瞧瞧,咱泥腿子也能出凤凰!”
那沉重的、滚烫的期盼,如同熔岩,灼烫着锦棠的心。
“爷爷……”锦棠迎上老人炽烈的目光,重重点头,声音带着哽咽却无比铿锵,“您老放心!棠儿……粉身碎骨,也定要挣个前程回来!”
寅时初刻,寒星寥落。简陋的马车碾过村中死寂的青石板,发出单调刺耳的“咯吱”声。车帘缝隙里,锦棠最后回望。微弱的灯火下,三个身影凝固在院门口:爷爷拄拐挺胸,父亲沉默如山,母亲仍在不停抹泪。寒风卷起他们单薄的衣角,也卷走了小院的轮廓。唯有那三双穿透黑暗、饱含千钧重托的眼眸,如同烙铁,深深印在锦棠的灵魂深处。
抵达省城“悦来”客栈时已是午后。喧嚣市声扑面而来,车水马龙,人潮汹涌。刚安顿好,便听楼下传来苏砚之清朗带笑的声音:
“林兄!果然是你!我刚到就听掌柜说沈先生安排的林相公到了!一路辛苦!”
“苏兄!”锦棠迎出,见到熟人,紧绷的心弦稍松,“路上可顺遂?”
“尚可,就是这省城,真真是烈火烹油,繁华得晃眼!”苏砚之笑着打量四周,随即压低声音,神色转为凝重,“我刚在楼下略坐,便听了好几耳朵。此次院试,藏龙卧虎!邻县那位‘冰霜才女’苏妙云,还有以策论犀利闻名的‘周铁笔’周英,都已到了!更别提各州县拔尖的男儿……林兄,此番,你我皆遇劲敌啊!”他眼中闪烁着棋逢对手的兴奋与凝重。
锦棠心头一紧,面上沉静:“既来之,则安之。苏兄才学,定能独占鳌头。”
“彼此砥砺!”苏砚之正色拱手,“林兄根基深厚,见解卓绝,砚之视兄为劲敌,亦为明镜!考场之上,各展所长!考完,定要好好讨教一番!”
“固所愿也!”锦棠亦郑重回礼。
放榜日,天色未明,贡院辕门前已是人山人海。青衫方巾汇成一片压抑的海洋,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尘土和浓得化不开的焦灼。锦棠与苏砚之挤在人群中,如怒海扁舟。她紧抿嘴唇,脸色在晨曦微光中显得苍白,袖中双拳紧握,指甲深陷掌心亦无知觉。目光扫过,苏妙云一身淡青,独立于稍前,清冷如霜的面庞下,紧抿的唇角泄露一丝紧绷;周英则抱臂而立,下巴微扬,目光如鹰隼般牢牢锁定辕门,带着睥睨与志在必得的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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