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薄雾,青石村从沉睡中苏醒,空气中却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离愁。林家小院门口,那辆套好了老黄牛、简陋却结实的小板车,车板上铺着厚厚一层干燥的稻草,蓝印花布包袱端端正正地放在中央,像一颗承载着所有希望的种子。
锦棠站在牛车旁,崭新的棉布夹袄浆洗得挺括,衬得她身形格外单薄,却又异常挺拔。晨风带着料峭寒意,吹拂着她额前碎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双沉静如深潭、却深处燃烧着星火的眼眸。身后,是紧紧相依的父母和佝偻着背、却站得如同院墙般坚硬的祖父。
“棠儿……”赵氏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她抢上前,双手颤抖着替女儿整理本已十分平整的衣领,指尖的冰凉泄露了她内心的翻涌。她猛地抓住锦棠微凉的手,用力攥紧,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女儿,“路上……千万当心!冷了就添衣裳,包袱里那件厚坎肩在最底下!饿了就吃,干粮别省!到了县城,找……找那种看着干净亮堂的客栈,门窗栓牢!晚上警醒些,钱财……”她絮絮叨叨,语无伦次,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化作眼眶里打转的泪光。
“娘,我都记下了,”锦棠反握住母亲冰凉颤抖的手,用力回握,声音沉稳有力,“衣裳会添,干粮会吃,客栈会找干净的,门窗会栓牢。您别担心。”她看着母亲通红的眼眶,心中酸涩,却强忍着,展露一个安抚的微笑,“您在家也保重身体,等我回来。”
赵氏看着她沉静的笑脸,那笑容里蕴含的力量奇迹般地让她慌乱的心稍稍安定。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好,好,娘不担心!我闺女……是去考状元的!”她松开手,退后一步,目光却依旧紧紧粘在女儿身上。
锦棠转向父亲林大山。他正沉默地最后一次检查牛车的轭套,动作有些僵硬,古铜色的侧脸线条绷得像块石头,额角青筋微微凸起。
“爹,”锦棠轻声唤道。
林大山动作猛地一顿,像是被惊醒了。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沉沉地落在女儿脸上,那目光里有担忧,有期盼,更有一种近乎悲壮的托付。他嘴唇嗫嚅了几下,喉结上下滚动,最终只吐出干涩而简短的一句:“坐稳当,扶好车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个蓝布包袱,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更沉重的东西,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一字一顿地补充道,“别怕!天塌下来,爹给你顶着!只管……考你的试!”
“嗯!爹,我记住了!”锦棠用力点头,父亲的话语如同定海神针,让她心中最后一丝离家的飘摇也沉淀下来。
最后,她的目光投向祖父林老根。老人依旧沉默如山,浑浊的眼睛如同鹰隼般紧紧攫住她,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灵魂深处。他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向前跨了一小步。那双骨节粗大、布满厚茧与岁月刻痕的手,带着泥土和风霜的气息,再一次沉沉地、稳稳地按在了锦棠的头顶。那熟悉的、带着千钧重量的力道,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一个交付一切的仪式。
“阿爷……”锦棠喉头微哽,在祖父如山般沉凝的目光下,任何离别的感伤都显得苍白。
“路,铺好了。”林老根的声音沙哑,如同砂石摩擦,却带着斩断一切犹豫的决绝,“笔,在你手里。心,在你腔子里。剩下的……”他那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锦棠,“看你的了!去写!写出咱林家祖祖辈辈想都不敢想的文章来!让那县城里的人瞧瞧,青石村的泥巴里,也能飞出金凤凰!”
“是!阿爷!”锦棠挺直脊梁,迎着祖父的目光,声音清越而坚定,如同金石相击,“棠儿定不负阿爷重托!定不负这支‘松烟’!您……在家等我好消息!”
林老根重重地“嗯”了一声,那按在锦棠头顶的手,最后用力地压了压,才缓缓收回。那沉甸甸的力量感,却仿佛已灌注进锦棠的四肢百骸。
锦棠不再犹豫,深吸一口带着家中烟火与泥土清冽气息的空气,将亲人的面容深深印入心底。她转身,踩着车辕,动作利落地坐上了铺着稻草的牛车板。林大山沉默地坐到前面车辕,拿起鞭子,轻轻一抖,吆喝了一声:“驾!”
老黄牛低哞一声,迈开沉稳的步子,车轮碾过带着露水的泥土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牛车缓缓驶离林家小院,驶离青石村。锦棠端坐车中,背脊挺直如青松,没有回头。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几道目光——母亲含泪的凝望,父亲绷紧的脊背,祖父如山岳般的注视——如同灼热的烙印,紧紧贴在她的背上。直到车轮转过村口那棵饱经风霜的老槐树,熟悉的院落彻底消失在视野之外,她才微微侧首,目光投向身后迅速变小、最终被晨雾吞没的村落轮廓。青石村,她生活了九年的地方,第一次真正离开了它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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