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月隐星稀,万籁俱寂,正是夜最深、露最重、寒气侵骨的时分。镇南那座早已荒废、连野狗都嫌弃的土谷祠,在浓稠如墨的黑暗中只剩下几段残垣断壁的轮廓,如同史前巨兽坍塌的骸骨,无声地诉说着荒凉。李管事如同幽灵般率先抵达汇合点,他将自己紧紧嵌入一棵虬枝盘错的老槐树投下的深沉阴影里,浑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耳朵捕捉着风声草动,眼睛如鹰隼般扫视着周围每一寸黑暗。除了草丛深处秋虫那有气无力的、断续的鸣叫,四周死寂得令人心头发毛。
没过多久,芦苇丛深处传来了极其细微的、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周安和陈郎中的身影从小径尽头浮现,两人一前一后,抬着那个被旧棉被裹得密不透风、形同长卷的负担,脚步匆忙却极力放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薄冰上。李管事迅速从阴影中闪出,低促道:“这边,跟紧,脚下留神!”
三人再无言语,由李管事打头,一头钻入了土谷祠后那片比成年人还要高出许多的、茂密得几乎不见天日的芦苇荡。干枯锋利的芦苇叶片如同无数把小锯,刮过脸颊和手背,带来阵阵刺痛和冰凉的露水。脚下是常年浸泡的淤泥,湿滑粘腻,每迈出一步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还要时刻提防陷入深坑或发出太大的“噗嗤”声。浓烈的水生植物腐烂气息与河泥的腥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怪味,倒也彻底掩盖了他们身上残留的、可能会暴露行踪的草药气味。在这片天然的、却又危机四伏的屏障中艰难穿行了一炷香多的时间,耳边那哗哗的流水声越来越清晰,仿佛近在咫尺。
终于,李管事拨开了最后一道如同墙壁般的芦苇障壁,眼前豁然开朗——一段杂草丛生、怪石嶙峋的荒芜河岸呈现在眼前。墨色的河水在极致的黑暗中无声而湍急地奔流,只在偶尔撞击岸边礁石时才翻起一线惨白的浪花,反射着云层后极其微弱的、几乎不存在的天光,更显幽深难测。岸边,一条看起来饱经风霜、篷布泛白破损的旧乌篷小船,如同一个被遗忘的水魅,随着湍急的水流轻轻起伏。两个穿着厚重蓑衣、戴着宽大斗笠、几乎看不清面容的船工如同雕塑般蹲在船头船尾,见他们到来,只是沉默地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随即起身做好了开船的准备。
“快!上船!”李管事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他率先踏着那块临时搭在船岸之间、略显湿滑的窄木板,敏捷地登上摇晃不定的船身,立刻回身,协助周安和陈郎中,三人合力,将那个承载着所有希望与危机的“棉被卷”极其平稳、小心翼翼地抬进了低矮、阴暗的船舱。
船舱狭小逼仄得令人压抑,一股混合着陈年鱼腥、水汽和霉烂木头的气味扑面而来。周安将林锦棠轻轻安置在舱底勉强铺着的一些干燥芦苇杆上,自己则立刻紧挨着她坐下,用自己不算宽阔却坚定的脊背,为她阻挡可能从篷布缝隙钻入的寒风和行船不可避免的颠簸。陈郎中也弯腰钻进这狭小的空间,将那个宝贝药箱紧紧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李管事最后一个上船,对船尾的船工打了个简洁的手势。
船工依旧沉默,动作却麻利得惊人。缆绳被无声解开,长篙在岸边一块突出的岩石上用力一点,小船便像一片轻盈的柳叶,悄无声息地滑入湍急的河道中心,瞬间被那股强大的暗流裹挟着,以惊人的速度向下游黑暗的深渊疾驰而去。低垂的船篷几乎将舱内与外界完全隔绝,只剩下船底龙骨持续划过水面的哗哗声,以及两侧茂密芦苇荡被船体高速擦过时发出的、连绵不绝的沙沙声,交织成一首单调而令人心慌的逃亡夜曲。
李管事谨慎地将篷布掀开一道细小的缝隙,向外窥探。清河镇那片稀疏的灯火早已被重重的黑暗和曲折的河道吞噬,不见踪影。两岸只有无边无际的、在夜色中如同墨色墙壁般的芦苇荡和模糊扭曲的树影,在飞速地向后掠去。凛冽的夜风如同刀子般,带着河水的湿寒从缝隙灌入舱内,让他打了个寒颤。他赶紧放下篷布,虽然暂时松了口气,但眉宇间的凝重并未散去,低声道:“算是暂时离开清河镇这虎口了。按这水速,天亮前摸到‘鬼见愁’附近应该没问题。”
舱内无人接话,短暂的庆幸很快被更深的忧虑取代。周安紧紧靠着林锦棠,感受着她那依旧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的呼吸,心中默默祈求各方神佛保佑,这凶险的水路莫要成为压垮小姐的最后一根稻草。陈郎中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全部心神都系于林锦棠身上,耳朵敏锐地捕捉着她每一次呼吸的细微变化。李管事背靠冰冷的舱壁,一只手始终按在腰间那柄冰凉坚硬的短刃上,肌肉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警惕着黑暗中可能袭来的任何危险。
小船在仿佛永无止境的黑暗中顺流疾下,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半个时辰,也许更久,前方操控方向的老船工突然扭过头,用他那带着浓重本地口音、仿佛被烟熏火燎过的沙哑嗓子低声警示道:“客官,前面就是‘老鸦滩’了!这鬼地方水贼凶,底下还藏着不少要命的暗礁,骨头都能给你颠散架喽!都抓稳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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