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泉草堂的日子,在油灯与墨香中静静流淌。沈清和的教学,如同一把精密的刻刀,不再仅仅雕琢文字的形骸,更试图雕琢思想的棱角。对锦棠这个思维跳跃、常常语出惊人的学生,他严厉的外表下,那份欣赏与探究之心日渐浓厚。课堂,常常演变成一场思想的交锋与启迪。
沈清和放下手中泛黄的《论语》,目光如炬,直射正在凝神抄写的锦棠:“林锦棠,‘君子不器’,此‘器’字,你作何解?缘何君子不能为‘器’?”
锦棠笔尖一顿,墨迹在纸上洇开一小点。她抬起头,迎上先生锐利的目光,并未慌乱,略作思索,清晰答道:“先生,‘器’,如碗、如犁、如车,皆有其固定形状与单一用途。碗只可盛物,犁只可耕地,车只可行路,是为‘器’之限。”她顿了顿,脑海中浮现前世对“专业化”与“通才”的模糊认知,“君子当求大道,胸怀天下,若拘泥于某一特定技能或身份,如同器物般固于一隅,岂非自缚手脚?学生以为,君子当如水,随方就圆,遇山则绕,遇洼则盈,滋养万物而不拘其形,此方为‘不器’之本意?”
沈清和捻着胡须的手指微微一顿,眼中精光闪烁,如同发现了稀世璞玉的纹路。他并未立刻赞许,而是追问:“水虽无形,亦有质,亦有其性。君子不器,非无才无德,亦非毫无倚仗。汝言君子当如水,然水无定形,岂非流于空泛?如何立身?”
锦棠感受到挑战,小脸绷紧,思路却愈发清晰:“先生教诲的是。水虽无定形,却有根本之性——向下而流,润泽万物。君子不器,亦非无根浮萍。其根本,在于‘道’与‘德’。心中有大道,行止有德行,则无论身处庙堂之高,或江湖之远,皆能持守本心,应时而动。如良相可治国,亦可着书立说;如良医可济世,亦可研习百草。其才不为‘器’所囿,其德不因位而移。此即学生理解的‘君子不器’,非无所事事,而是才德兼备,不拘一格,为天下所用。”
“好!”沈清和终于忍不住低喝一声,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激赏,“‘才不为器所囿,德不因位而移’!此解深得精髓!不囿于字面,能由形入神,触类旁通!”他站起身,踱了两步,语气郑重,“然切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乃成器之基!无深厚根基之‘不器’,便是无根之水,空中楼阁!”
“学生谨记先生教诲!”锦棠恭敬应道,心中因先生的肯定而雀跃。
讲至《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时,沈清和刻意停下,目光沉沉地看向锦棠:“此语石破天惊,振聋发聩。林锦棠,依你之见,孟子此言,是危言耸听,还是至理名言?何以见得?”
这问题分量极重。锦棠深吸一口气,前世历史长河中无数王朝倾覆的画面与今世所见乡民生计维艰的景象交织。她字斟句酌,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先生,学生以为,孟子此语,直指社稷根本。民心向背,关乎存亡。君王社稷,犹如舟船;黎民百姓,犹如承载舟船之水。”她想起前世那句名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君王视民如草芥,横征暴敛,民不聊生,则民心离散,怨恨沸腾。昔年强秦,横扫**,何其雄哉?然二世而亡,根源何在?非关外敌强大,实因内里民心尽失!陈胜吴广一介戍卒,振臂一呼,天下响应,强秦顷刻土崩瓦解。此非‘民贵君轻’之明证乎?此理,放之古今,观之四海,莫不皆然。”
沈清和静静地听着,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锦棠小小的身躯,看到了她思想深处的波澜。他没有斥责她大胆的“古今四海”论,反而在长久的沉默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苍茫:“‘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喻精妙绝伦,一针见血!民心如水,确为社稷存亡之根基。”他话锋一转,目光更加锐利,“然,锦棠,水无常形,亦需疏导。为君者,若只知民贵,而自身昏聩无道,或德不配位,纵有爱民之心,亦如无舵之舟,随波逐流,终将倾覆。故明君当‘内圣外王’,修身立德以正己,选贤任能以安民,导民向善以固本。君明、臣贤、民安,三者相济,方为长治久安之道。此乃孟子‘民贵’之后,更深一层的期许。” 这番论述,将民本思想与为君之道紧密结合,为锦棠理解复杂的政治伦理打开了更广阔的视野。
课间,锦棠望着窗外被山风吹拂、摇曳生姿的竹林,竹影婆娑,在地上变幻不定。一个奇妙的念头涌上心头。她转头,清澈的眸子看向正在闭目养神的沈清和:“先生,学生有一惑。”
“讲。”沈清和并未睁眼。
“风本无形无质,何以能令修竹摇动?竹动则影动。学生愚钝,此际是风在动?是竹在动?还是……学生的心在动?”这问题巧妙地将物理现象与禅宗机锋融为一体。
沈清和倏然睁开眼,锐利的目光中爆发出强烈的光彩,他抚掌轻叹:“妙哉!此问直指格物致知之根本!问得好!”他并未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引导她观察,“锦棠,你近前细观那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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