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的深秋,天高云淡,金黄的银杏叶铺满了庭院甬道,踩上去沙沙作响。除了日益熟悉的墨香与书卷气,林锦棠渐渐察觉到,这片清华之地也无可避免地氤氲起一丝复杂微妙的人间烟火气。随着她初步站稳脚跟,不再是那个全然被忽视或仅被审视的“异类”,一些无法避免的、属于官场常态的人情往来,便如秋日细雨般,悄然而至,浸润无声。对她而言,这是一片全新的、需要耗费心神小心探索的领域,其难度不亚于校勘一部散佚的古籍。
第一次收到正式的邀帖,是来自同年进士、现为户部浙江清吏司观政主事的赵文启。帖子是质地细腻的洒金笺,上面的字迹端正中带着几分圆滑,言辞恳切,言说三四位意气相投的同年,将于休沐日聚于城南某处清雅酒肆,谈诗论文,怀念科场岁月,联络情谊,特诚挚邀她一同前往小聚。
拿着那张散发着淡淡檀香的帖子,林锦棠在值房静坐了片刻。烛火摇曳,映着她沉静的侧脸。她深知,自己身份特殊,若完全隔绝同年交往,闭门不出,会显得孤高自许,乖张难近,于日后官声人缘绝无益处。但如何去,如何应对,说什么,不说什么,却需极费思量。这些同年如今分散各部院观政,消息灵通,心思各异,一言一行皆需谨慎。最终,她提笔蘸墨,回了一封简短却极为得体的回帖,感谢赵兄盛情邀约,言辞谦和,允诺准时赴会,既未显得热切,也未失了礼数。
聚会那日,她并未刻意打扮,只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湖蓝色织暗纹竹叶棉襦裙,外罩一件月白色素面杭绸比甲,乌发依旧简单绾起,簪一枚品质普通却润泽的青玉簪,通身上下再无多余饰物。既不失礼,也绝不张扬夺目,符合她翰林修撰的清贵身份,也透着几分低调。
席间果然有七八位同年,大多已在六部、都察院等衙门观政,言谈间已少了几分科场时的书生意气,眉宇间多了些对繁琐实务的感慨、对衙门规矩的认知以及对彼此前途的微妙打探。杯盏交错间,气氛看似融洽,却暗流涌动。
林锦棠大多时候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唇角含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手中捧着一杯温热的茶,目光清亮,认真地倾听每一句话,观察每一个人。有人说起户部钱粮琐事繁杂,她便适时颔首,表示理解;有人问起翰林院修史清苦情形,她便简略说些“案牍劳形,唯求谨慎,不及诸位兄长身处实务,关乎民生”之类的谦辞,将话题轻轻引回对方身上;有人言语间看似无意地打探翰林院内消息或宫中近期可有异常动向,她便眼帘微垂,巧妙地以“小弟初入翰林,资历最浅,终日埋首故纸堆中,于外界之事可谓孤陋寡闻,远不及诸位兄长消息灵通、见解深刻”为由,谦逊地挡了回去,既不得罪人,也牢牢守住了自己的分寸,不泄露半分不该说的话。
她细心观察着席间众生态:那位赵文启显然是攒局者,长袖善舞,努力调和气氛;有人三杯下肚便忍不住高谈阔论,炫耀家中背景或上司青睐;有人则默默倾听,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还有人则热衷于奉承那些看似前途光明者。她发现,自己这种温和的“沉默”与“谦逊”,在这种场合下反而成了一种特殊的保护色,让人摸不清她的深浅与态度,倒也不敢过分怠慢或轻易试探。散席时,众人对她这位沉静温和、言谈得体、却又滴水不漏的女同年,印象颇佳,只觉得她虽身处清贵之地,却无半分骄矜傲气,虽难以亲近,却也挑不出任何错处。
此后,类似的 small-scale 聚会邀请偶有出现,她并非每次都去,而是有选择地参与一两次,始终保持着同样的风格:少说话,多观察,态度温和,界限分明。她逐渐学会了在这种场合下如何得体地寒暄、如何巧妙地转移不适宜的话题、如何在不伤情面的情况下保护自己的**,如同一株安静的植物,悄然吸收着人情世故的养分。
更大的考验来自翰林院内部的节庆活动。冬至日前,院里循例有一场小聚,各位学士、侍读、侍讲、修撰、编修乃至典籍、待诏等齐聚一堂,虽不比外部宴席奢华,肴馔简单,水酒薄备,却更是人情世故的微缩场,等级分明,关系微妙。
那日,林锦棠依旧选择了不失礼却绝不抢眼的衣着,一件颜色更沉稳的青色褙子。她到的时辰不早不晚,既未抢在先辈前面,也未拖到最后。她寻了个不起眼却又能清晰观察到全场动静的角落位置坐下。席间,她看着前辈同僚们互相敬酒、谈笑风生,说着她听不懂的衙门典故或内部笑话,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她并不主动凑近任何圈子,但当有人目光投向她或与她说话时,她会立刻起身,礼貌回应,笑容温婉得体,举止合乎礼仪。
刘侍读过来与她说了几句闲话,问及近来修史可还顺利,她恭敬地回答:“承蒙大人日前关照,获益良多,只是学识浅薄,常恐有负圣恩与各位大人期望”;那位李学士也难得地对她点了点头,她便依礼微微欠身回应,道一声“李大人安好”,并不多言。甚至那位钱编修,也面色如常地与她在敬酒时打了个照面,仿佛之前那场小小的刁难从未发生。她皆从容应对,心中却如明镜一般,清晰映照着每一张面孔后的可能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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