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职谢恩后的第二日,天光微熹,林锦棠便已起身。她特意挑选了一身半新不旧的鸂鶒补子青罗官袍,颜色比昨日殿上那身更为沉敛,发髻也只用一支素银簪子绾住,力求洗尽铅华,不显丝毫张扬。她仔细检查了吏部颁发的告身文书和官凭,将其妥帖收好,深吸一口气,走出了暂居的官舍小院。
目的地,是位于紫禁城东南隅、文华殿北侧的翰林院。与车水马龙、胥吏奔走的六部衙门不同,越靠近翰林院,周遭便愈发清静。它深藏在一片参天古柏的掩映之下,青砖围墙历经风雨,斑驳着历史的痕迹。朱漆大门并不阔气,门上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翰林院”三字乃是前朝某位书法巨擘的手笔,苍劲古朴,自有一股不容亵渎的威严。
大门并未完全洞开,只虚掩着侧边一扇小门。两名身着绛色号服、腰佩短棍的守卫如同泥塑般分立两侧,眼神锐利而警惕。验看过林锦棠的告身文书,又仔细比对了官凭上的相貌特征,确认无误后,方才微微侧身,沉默地示意她可以进入。
一步踏入院内,仿佛瞬间跨过了一道无形的界限,将外界的尘世喧嚣彻底隔绝。一种深沉的、近乎凝滞的静谧扑面而来,只听得见风吹过古老柏树发出的低沉呜咽,以及不知从哪间值房里隐约传来的、极轻微的纸张翻动声和压抑的咳嗽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独特而复杂的味道——陈旧书卷散发出的微带霉味的馨香、上等徽墨的清冽、还有淡淡樟脑与防虫药草的气息,种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唯有历经数百年文脉积淀之地才会有的、“书香”的实体感,厚重得几乎令人呼吸都为之一窒。
庭院并不算特别宽敞,但布局精巧,廊庑回环,移步换景。地面铺着巨大的青石板,被岁月和无数先贤的脚步磨得光滑如镜,倒映着廊檐和古木的疏影。随处可见斑驳的石碑、石刻,上面铭刻着前代翰林学士们的诗文警句,无声地诉说着这里的辉煌过往与深厚传统。偶尔有身着青色或绿色官袍的官员捧着卷宗或书册匆匆走过,他们大多低眉顺目,步履轻捷却沉稳,即便看到林锦棠这个陌生的面孔,也只是极快地投来一瞥,目光中或许有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浸在自身事务中的专注与漠然,整个环境弥漫着一种严谨、清高甚至略带封闭的学术氛围。
然而,在这份看似超脱物外的清幽雅致之下,林锦棠那经过科场锤炼而异常敏锐的神经,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无处不在的、森严的等级秩序与厚重如山的传统压力。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似乎都恪守着无形的规矩,散发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她被一位早已候着的、面无表情的中年书吏引着,穿过一道回廊,来到一处名为“典簿厅”的厢房。厅内陈设简单,却透着官衙的肃穆。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公案后,坐着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下颌留着三缕长须的官员,身着代表五品官职的青袍白鹇补服,正是翰林院的侍读学士,姓周,掌管着翰林院日常的文移往来与庶务管理。
周侍读显然早已得到通知。见到林锦棠进来,他放下手中那支狼毫笔,缓缓起身,脸上是一种精心调试过的、不冷不热的程式化客气:“来的可是林修撰?本官已收到吏部咨文。恭喜林修撰金榜题名,入职翰林清要之地。”
他的语气平稳无波,听不出太多喜怒,但那双透着精明与世故的眼睛,却如同精准的尺子,迅速而仔细地将林锦棠从头到脚丈量了一遍,目光在她过分年轻清丽的面容上停留的时间尤其长了些,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探究。
林锦棠趋前几步,恭敬地行下官见上官之礼:“下官林锦棠,参见周大人。初来乍到,诸事不明,日后公务之上,还望大人多多指点教诲。”姿态放得极低,言辞恳切。
“嗯,”周侍读从喉咙里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从案头拿起几份早已备好的文书册簿,递了过来,语气公事公办,“既入翰林,首当知晓翰林规矩。此乃本院则例章程,以及往来公文格式规范、誊录条陈之禁忌,你需仔细研读,尽快熟记于心。修撰之职,非同小可,首要在于‘详慎’二字,一字一句,皆关乎国体文脉,断不可有丝毫轻忽怠慢。”
他交代着例行公事,言语间透着一股老吏的熟练与疏离。随后,他唤来一名在厅内候命的老书吏,吩咐道:“带林修撰去她值房,将眼下需校勘的书稿交予她,规矩都交代清楚。”
“是,大人。”老书吏躬身应下,态度倒是比周侍读显得更恭谨些。
接着,周侍读又领着林锦棠去正堂拜见翰林院的最高长官——掌院学士。通常此职由内阁阁老兼任,今日恰逢那位德高望重的徐阁老入值内阁,并不在院中。他们便转而见了另一位在院中轮值的侍讲学士李大人。李大人年纪稍轻些,态度看似更为温和,但言语间的谨慎与打量,与周侍读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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