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内的烛火摇曳,将贡士们伏案疾书的身影投在光洁的金砖上,拉出长长的、沉默的剪影。御驾虽已离去,但那九五至尊的余威和方才那场石破天惊的御前奏对所激起的无形波澜,仍在这宏伟的殿宇中久久回荡,压抑着每一丝呼吸。
与之仅一墙之隔的偏殿内,气氛却更为凝滞沉重。十数位身着绯袍玉带、代表着帝国最高权力核心的读卷官们,分列于紫檀木长案两侧。案上,朱笔誊录、弥封严实的试卷堆积如山,墨香混合着檀香,却压不住空气中那无声交锋的紧张感。所有人的心神,无疑都紧紧系于一人之上——江南贡士林锦棠,以及她那篇惊才绝艳的策论和方才面对天子垂询时更显锋芒的应对。
首辅大臣,年高德劭的李文正公(李东阳),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端坐主位。他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位重臣,见无人先行开口,便轻轻咳嗽一声,声音平和却自带千钧之力,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诸公,陛下已明示,着吾等详议考卷,拟定甲次,呈报御览。此乃为国抡才之大典,关乎国运兴衰与士林风向,干系重大。望诸公皆秉一颗公心,撇开门户之见,畅所欲言,务求公允。”
话音落下,殿内依旧一片寂静,唯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皆知这“公允”二字之下,藏着何等汹涌的暗流。
终于,礼部尚书张升,一位以学问渊博、持重守成着称的老臣,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率先开口,声音缓慢而清晰:“既然李阁老有言,老夫便先行直言。老夫遍阅诸卷,江南贡士林锦棠之策论,无论破题之精准、立意之高远、论证之缜密、文采之斐然,确为本次殿试翘楚,无人能出其右。其文所言‘综核名实’、‘通上下之情’、‘民生为本’诸策,非深谙政事、胸怀丘壑者不能道,切中时弊,直指要害,实为老成谋国之论。更遑论方才御前召对,陛下亲试,其引经据典,对答如流,从容不迫,胆识超群,陛下亦亲口赞其‘甚好’。此等大才,若仅因循旧例,置其于二甲,恐难以彰显朝廷求贤若渴、唯才是举之圣意,亦恐令天下有识之士非议朝廷取舍失当。故而,老夫以为,当点为一甲之首,状元及第,以为天下才士之楷模,亦显我朝海纳百川之盛世气象!”
张尚书德高望重,此言一出,立时得到几人附和。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史琳,素以刚直敢言着称,当即声如洪钟地支持:“张部堂所言极是!科举取士,首重才学!林锦棠之才,策论已见其深,奏对更显其锐,陛下明鉴万里,岂能不知?若因世俗虚礼而屈煞真才,岂是圣主明君治下应有之义?点她为状元,正可昭示天下:陛下圣明,朝廷取才,唯‘才’是举,不论其他!此乃千古美谈,必将流芳百世!”
然而,反对之声如同被压抑已久的火山,骤然喷发。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健,面容瘦削,目光锐利如鹰隼,猛地一拍太师椅扶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近乎训斥的意味:“荒谬!糊涂!尔等只知才学,岂不闻‘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状元乃国家之元魁,士林之表率,天下瞩目!岂是一句‘唯才是举’便可轻忽其代表之礼法纲常?女子之身,位列一甲已是陛下破格天恩,亘古未有!若再点为状元,跨马游街,立于百官之前,万民之上,成何体统?!此举必将引发朝野剧烈非议,撼动士林根基,动摇天下对礼法之敬畏,其后果不堪设想!‘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古训昭昭,血泪之鉴,岂容轻废?!陛下虽赞赏其才,然圣心烛照万里,胸怀天下,权衡全局,又岂会行此惊世骇俗、或致朝局动荡之举?依老夫之见,能允其参加殿试并列入一甲,已是极致恩荣,当置于二甲前列,方为稳妥,合乎中道!”
他的话音未落,另一位须发皆张的守旧派阁老立刻厉声接话:“刘总宪所言,方是老成谋国之见!科举岂是儿戏?状元代表的是朝廷的体统,天下的规矩!女子为状元,闻所未闻,滑天下之大稽!尔等欲置陛下于何地?欲置祖宗法度于何地?此举非但不能显圣明,反招物议,若因此令新政受阻,朝堂失和,尔等谁可担此千古罪责?!”
支持与反对两派顿时激烈交锋,引经据典,唇枪舌剑。一方坚持才学为唯一标准,另一方则高擎礼法大旗,斥责对方罔顾大局。偏殿之内,一时吵嚷如同市集,面红耳赤者不乏其人,气氛紧张得几乎要迸出火花。
就在争论僵持不下、几近失控之际,一直闭目养神,指尖在扶手上无声敲击的次辅焦芳,缓缓睁开了眼睛。他资历极老,城府极深,虽权势不及李东阳,但话语分量极重。
“诸公,且静一静。”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喧闹的争论渐渐平息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焦芳慢悠悠地扫视了一圈,方才开口道:“林锦棠之才,确乎惊艳,陛下之赏识,亦是明证。点为状元,于才学而论,绰绰有余。”他先肯定了这一点,让支持者稍感安心,随即话锋一转,“然,刘总宪、王阁老等所虑,绝非杞人忧天。阻力之大,后果之莫测,诸公心中应有衡量。若强行推动,非但于朝廷稳定无益,恐亦将此女置于炭火之上,使其成为众矢之的,于其日后仕途,恐非福祉,或适得其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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