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正三刻,承天门外。
夜色已彻底褪尽,天光大明。旭日挣脱了最后一丝云层的束缚,将万丈金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巍峨壮丽的紫禁城之上。琉璃瓦顶反射出耀眼的金辉,朱红宫墙鲜艳欲滴,汉白玉的栏杆、基座、御道洁白无瑕,整座皇城沐浴在晨光中,恢宏、肃穆、辉煌,散发着令人心生渺小与敬畏的无上威仪。然而,这片极致璀璨的光辉之下,空气却凝重得如同化不开的胶质,每一寸空间都弥漫着令人呼吸困难的庄严肃穆,仿佛有无形的山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数百名新科贡士已依照严格的礼仪序列肃立良久。他们身着统一发放的深蓝色镶黑边贡士公服,头戴同色方巾,排列整齐,鸦雀无声,如同大片被严寒冻结的青松林。无人交谈,无人胆敢左顾右盼,甚至连吞咽口水都小心翼翼。每个人的脸色都在晨曦下暴露无遗:有的苍白如纸,毫无血色;有的因极度紧张而面庞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有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却不敢抬手擦拭。他们的眼神复杂地交织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兴奋、无法排遣的恐惧忐忑、以及对即将决定的未来命运那灼热而卑微的渴望。
林锦棠站在一甲序列的最前方,身姿挺拔如松。她微微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掩了眸中所有的情绪。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脚下冰凉的汉白玉地砖透过厚厚官靴底传来的刺骨寒意,也能敏锐地捕捉到周围那沉重得几乎要将人压垮的窒息氛围。她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内有力却异常平稳地跳动,咚,咚,咚,如同校准过的鼓点;同时,她也能清晰地感知到身后那无数道目光,或探究、或嫉妒、或好奇、或敌意,依旧如同实质般黏在她的背脊上,试图穿透那身公服,看透她的内心。
“鸣鞭——静道——!” 突然,一声拖长了腔调、极具穿透力、带着某种独特宫廷韵味的唱喏从高高的宫墙内遥遥传来,如同锐利的锥子,骤然刺破了死寂!
“啪——!啪——!啪——!” 紧接着,三声清脆震耳、如同霹雳炸裂般的静鞭之声,自深宫之中由远及近、层层递出,一声响过一声,最终那最后一声仿佛就在头顶炸开!响亮地抽打在每个人的耳膜和心弦之上!这是皇家仪仗的最高号令,意味着圣驾即将莅临,一切闲杂声响必须绝对止息,所有臣工必须极致肃静,以最虔诚敬畏之心迎接天颜。
鞭声的回音在金水河上、在宫墙之间久久回荡,而后是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人耳膜压破的绝对寂静。许多贡士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启——户——!” 又一声威严的号令,如同巨石投入深潭。
紧接着,那两扇仿佛隔绝了凡尘与天阙、沉重无比、高达数丈、镶嵌着无数碗口大鎏金铜钉的朱漆宫门,在一种巨大而隐秘的机关力量作用下,伴随着低沉悠远、仿佛来自洪荒时代的“嗡——嘎——吱呀——”的沉重摩擦声,缓缓地、庄严地、一寸寸地向内洞开!
门内景象,豁然开朗!一条笔直如矢、宽阔无比、铺着特制“金砖”(澄泥窑烧,光润如墨玉)的御道向前延伸,御道两旁矗立着威严的仪仗和侍卫。御道的尽头,便是那座在旭日光芒下熠熠生辉、如同天帝宫阙的宏伟殿宇——金銮殿(奉天殿)。殿宇高踞于三层汉白玉须弥座台基之上,重檐庑殿顶,飞檐斗拱如凤翥鸾翔,金色的殿顶在阳光下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泽,散发着令人望之目眩神摇、心生跪拜的磅礴威严。
“诸贡士!整肃衣冠!循序!入——觐——!” 礼部官员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庄重与难以掩饰的紧张,尖声高喊着引导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队伍开始缓缓移动,如同一条蓝色的河流,开始流入那神圣的入口。贡士们深深地低着头,屏息凝神,踩着极其谨慎、近乎敬畏的步伐,两人一排,机械地跟在引班礼官身后,踏过那高高的、象征着身份天堑的门槛,走向那光芒万丈又深不可测的殿堂。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刃上,又像是踩在云端。两侧是更多肃立如林的值守侍卫、太监,他们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器,毫无感情地扫视着这支沉默而紧张的队伍。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陈年墨锭的清香、以及一种特有的、属于深宫禁苑数百年来积淀下的陈旧、威严、令人心生畏惧的气息。
穿过广阔得可以容纳千军万马的广场,踏上那雕刻着精美云龙纹饰、中间部分为帝王专属的汉白玉丹陛长阶。越是靠近大殿,那股无形的、源自绝对皇权的威压就越是沉重浩瀚,几乎要让一些心理素质稍差的贡士双腿发软,呼吸急促,需要极力克制才能不失仪。
终于,来到了大殿门口。殿内光线相较于室外略显幽深,却更显恢宏神秘。数人合抱粗的蟠龙金柱支撑着藻井深邃的穹顶,地面金砖光滑如镜,清晰地倒映着人影、柱影和摇曳的烛光。那巨大的、雕龙绘凤、金光璀璨的御座高高在上,尚且空悬,却已然散发着如同实质般的、令人不敢直视的绝对权威,仿佛有一只无形的眼睛正从御座上俯瞰着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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