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鏖战,光阴在号舍的阴冷与精神的灼热交错中流逝。当最后一场考试的号角吹响,贡院那沉重的龙门再次缓缓开启时,涌出的不再是入场时那般充满渴望与焦虑的生员,而是一个个面色苍白、眼窝深陷、身形摇摇欲坠,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精魂的躯壳。然而,他们的眼神却各异,有的空洞绝望,有的如释重负,有的则仍燃烧着不灭的火焰。
在这无数份承载着梦想与挣扎的试卷被收拢、糊名、誊录、送入至公堂深处那戒备森严的阅卷官之地时,一场无声却更为激烈的风暴,正在那些决定考生命运的“房师”之间酝酿。
本届会试的策论题目,于第三场考试清晨,由至公堂大学士亲自誊写于巨大题板,由号军高举,巡行于各号舍巷弄之间。当那黄底黑字的题目映入众考生眼帘时,不知多少人在那瞬间倒吸一口冷气,脸色骤变,甚至有人手中的笔都惊得掉落于地。
那题目赫然是: “制曰:朕绍承大宝,临御天下,夙夜孜孜,惟欲臻于至治。然承平既久,隐忧渐萌。吏治之蠹,漕运之弊,边备之弛,民生之艰,皆为国之大患。或言祖宗之法不可易,当持重守成;或言时移世易,当革故鼎新,以应非常之变。夫权衡于守成与鼎革之间,其要安在?固国本、安社稷、弭患于未然,计将安出?尔诸生学古通今,怀经世之略,其直抒所见,切指时务,毋泛毋隐,朕将亲览焉。”
此题一出,真如一道惊雷,炸响在万千号舍之上!它不仅宏大,更极其尖锐敏感。它直接将当前朝局最核心、最忌讳的矛盾——“守成”与“鼎革”之争——**裸地摆在所有考生面前!这绝非泛泛而谈的经义阐释,而是直指国策走向,近乎要求考生对昭华公主监国以来朝中激烈博弈的双方表态!既要展现宏阔的历史视野,又需对现实弊政有鞭辟入里的洞察;既鼓励“直抒所见”,又暗藏无尽凶险,一字不慎,便可能万劫不复。其角度之刁钻,立意之高远,压力之巨大,足以让心智不坚者未战先怯,笔下滞涩。
然而,在这足以压垮大多数人的考题面前,林锦棠在看到题目的那一刹那,先是瞳孔微缩,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近乎炽热的火焰自心底轰然燃起!这考题,竟与她多月来的苦心钻研、与恩师的教诲、与北行的见闻、与她深藏于心的“知行合一”理念如此高度契合!仿佛这题目,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等待着她去挥洒、去征服的战场!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变得锐利如鹰隼。略一思忖,便已成竹在胸。她并未急于动笔,而是闭目凝神片刻,将所有的知识、见闻、思考在脑中熔铸、锻打,直至化为一条清晰无比、无坚不摧的逻辑链条。
然后,她睁开眼,拈起那杆早已润透的紫毫笔,蘸饱浓墨,落笔于雪白的试卷之上。开篇破题,便如泰山压顶,石破天惊:
“臣对:臣闻治国之道,有若医者疗疾,必先察其标本虚实。今之积弊,非一日之寒,乃制度弛坏、权责不明、上下壅塞之痼疾也。故权衡守成与鼎革,不在名而在实;固国本安社稷,不在言而在行。必以‘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之魄力,行‘格物致知,知行合一’之实政,方能涤荡沉疴,开创新局!”
其文气势磅礴,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引经据典,信手拈来:从《周礼》论制度之要,到《管子》论富民之本;从商鞅变法“徙木立信”论革新的决心与手段,到汉初休养生息论恢复元气的智慧;更以唐代刘晏改革漕运、宋代范仲淹新政等为例,深入剖析其成败得失,史实运用精准老辣,绝非寻常死读书本者所能及。
但更令人震撼的是其对现实洞察的深度与数据的支撑:
论吏治,她不仅言及贪墨,更尖锐指出“胥吏之权重于官,而责无所归”的结构性弊病,并引用近似数据(经巧妙泛化):“臣尝闻,一县之簿册,经手胥吏竟达十数层,每过一手,则民赋暗增一分,岁积月累,竟超正税之半!”
论漕运,她详析沿途损耗环节,指出“非仅漂没之损,更有‘淋尖’、‘踢斛’、‘样粮’、‘鼠雀耗’等层层盘剥,一石江南粟至太仓,存者不及七斗”,其数据之具体,仿佛亲历。
论边备,她批判“虚兵冒饷”之害,“一卫之兵籍,半为虚名;所发之饷银,多入私囊”,导致“兵不满额,器不堪用”,边防形同虚设。
而其提出的对策,更是大胆创新却又步步为营,极具可操作性:
立纲纪:主张重塑法度权威,厘清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官吏权责,建立严格的考成法与审计制度,使“权有所属,责有所归”。
革弊政:提出“渐进式”改革。于漕运,建议试点“官督商运,分段承包,严核损耗”;于赋税,主张“简化税则,明定税额,杜絶陋规”;于边备,强调“核实的兵,发放实饷,汰弱留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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