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交替,玉雪城几成空城。
铜钟还在雾中回荡,一声撞过一声,把身后人的味道混着血气一起送到许文竹鼻尖,觉得又苦又涩。她去看屋檐下的风铃寸寸崩裂,坠地时化作碎粉,就像那朵地涌金莲挤入石阶缝隙,随后莲根疯长、蜿蜒走蛇,从山脚一直爬到山顶。
她也走了太久,原来长云山有这么远,用血都填不满。当陆子陵问她前面还有路吗,她竟一点都说不清。
陆子陵把脑袋抵在许文竹肩头,呼吸微弱难寻,更难以睁眼。他的刀早就断了,只剩刀鞘空荡荡拖在地上,刮出一阵刺耳的声响。而他轻得像风中的余烬,指尖凝着血珠欲坠不坠,最终还是染红了许文竹的宗袍。
陆子陵道:“宗主活着吗?”
许文竹道:“他不在玉雪城。”
陆子陵道:“真好。”
远处就是朦胧的山影,许文竹多希望这条路能走得再慢些。朱漆正门被旭日镀成金红,这次她看清楚了,剑痕狰狞,血迹斑斑,合家团圆画撕得稀烂。残门外钉着数具尸体,门环还挂着一截断臂,到死仍箍着莲章。那是高争的手。
“弘毅跟宗主在一块。”陆子陵动了动唇,他竟发笑,“没死绝就好。”
许文竹忽感背脊一片黏腻,却不知是陆子陵的血还是自己的汗。她咬了牙,一步一个血印,“可是我们也不会死,你再坚持一下。”
这会陆子陵笑不出来了,他连皱眉的力气都没有,只说:“看情况吧……其实、其实我很疼。”
穿透胸膛的利剑时时刻刻抵着许文竹,几乎每走一步,剑尖就磨得愈深。她的后背一定有了压痕,陆子陵不敢呼吸,可他也要咳嗽,肺叶的碎块粘在后颈上,比那把剑还要刺骨。许文竹突然开始发抖,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往前走。
不能停,不能想,她不回头就不会看见晕开的血,或许下一秒陆子陵就能掐住她肩膀,笑着打趣:“走这么慢,乌龟爬呢。”
他的指尖随着发梢一同垂落,不可思议他竟单薄成这样,许文竹心感悲悸,有时又重得像背起了整座山门。最可怕的是他没有声音,让她以为他已经死了,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出点声好不好?伏城,我们就快走出去了。”
“有阵眼,困在这里走不出去。”
许文竹驮着他一遍一遍地走,她实在找不到出路,怕他撑不过,更怕陪伴得太少,那微弱的呼吸维系着她的幻想,宁愿被乱刀砍死,都好过独自面对背上渐渐冷去的温度。
“这次肯定可以,我看见正门了……”许文竹好似感应到什么,双唇战栗,嗓音哑得不像话,“墨玉雪寻怎么办?你要丢下她们吗?”
陆子陵的意识断层了,最先消失的是嗅觉,他几乎闻不到血腥味。紧接着是听觉,许文竹的喘息忽远忽近,他只能靠在她肩上努力分辨,含糊道:“她们活着。”
他在想自己这一生已经够意思了,从三花庭首席大弟子再到陈氏双娇的师尊,为两任宗主付出所有心血,也做过好多惊天动地的大事。譬如宗门生死存亡之际他就没走,回首过去颇感自豪,原来他这般厉害。
事实上,他又不是神,不可能次次逃生,他只是有些累了,想睡一觉而已。
他看见十五岁的许文竹坐在莲池边画画,忽有锦鲤跃出水面,宫绿和胡不归踏入玉雪城的场景骤然清晰。一直到许文竹把那幅画挂在门上,美其名曰全家福;画里还能看见高争、小狗并肩守夜时呵出的白气,待到天明被送至城楼下,尉弘毅接过他递来的酒囊,笑着说初云号彻底完工。飘扬的莲旗之后,正是南初七对程千帆的承诺……这些碎片在脑海中翻涌,反而比眼前的血雾更真实。
——早知猎场就是最后一面,那时应该和他们多说点话的。
许文竹负重前行,陆子陵没办法替她擦泪,懒得睁眼,懒得思考,但他到底笑了一回:“慕筠别哭,宗门还在。”
平时总嫌墨玉雪寻聒噪来着,如今越发怀念姐妹俩带着胖胖乱跑。大家都是极好极好的人,陆子陵实在抱憾,自己再不能陪他们放风筝或跑马了。
他伸出手,庆幸梦中锦鲤每一次跳跃都会洒落细小的金尘,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好似没有尽头,一直飘向很远的地方,直到看不见了,他却知道,那就是家。
陆子陵有归处,而且他们说好,不会丢下任何一个人的。
未尽的梦里自会弥补遗憾,他贪恋朋友们都走在前头,想要跟上去。所以他这一觉睡得太长,但有人来接他回家,也是好事;他还想,自己终于不必拖累许文竹了。
跟着金尘走,应该就快到了。陆子陵下意识摸摸打结的发尾,来不及整理,有点丑,希望他们看见他时别嫌弃。
可是那些人走得真远啊,再多等他一会吧,他说他这就来。
许文竹记不得他何时闭眼,或许他从没睁开过。待回了神,她和他的刀鞘一同坠地,然后再也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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