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邪十三针 第161章 四层蚀心因，修士堕魔恨

晨光透过黄林寺前殿的雕花窗棂，在青砖地面洒下细碎光斑，如金箔零落。殿内，“静心檀”已燃过半，烟缕袅袅，清苦香气与昨日“敬魂香”的醇厚余味交织缠绕，氤氲出挥之不去的沉郁。核心弟子们早已列阵端坐于蒲团之上，呼吸微屏，目光不约而同地凝注在玄阳主持身前的矮几。那里，除却常伴的《玄辰手札续编》，多了一尊半旧的青铜小像。像高不过掌，身着洗得发白的黄林寺僧袍，眉眼间犹带少年青涩，唇角却紧抿着一股未脱的执拗与正气，显是精心雕琢而成。

林异立于靠前之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金龙杖的木纹。杖身镇魂针在晨光下泛着淡银，昨夜梦境仍清晰如昨：漫天邪火中的锁妖塔，僧袍少年跪于血泊，怀中气息奄奄的小师弟，周遭横陈同门尸首……少年的哭嚎被妖邪嘶吼淹没，最终只余一双血丝密布的眼，死死钉向远方邪雾。醒来时，杖首摄魂珠犹泛冷光，似仍浸透着梦中的悲戚。此刻望着那青铜小像，林异心中疑窦与不忍交织——这小像眉目，竟与梦中少年有七分相似，想来便是那位堕魔弟子的模样。

玄阳主持步入殿内，步履较往日更为迟缓。其月白僧袍袖口，绣着一圈极细的灰线，乃黄林寺悼念逝去弟子之纹样。他未似往常径直落座，而是行至青铜小像前，伸出布满薄茧的手指，轻拂过小像头顶，动作轻柔若抚沉睡婴孩，眼底却蕴着化不开的惋惜与沉重：“此像乃三百年前整理藏经阁暗格时所得，盛放木盒中压有一纸，书‘了悟小师弟’。”他语声微顿，低沉了几分，“与现在的你们大师兄同名，却是截然不同的运命。他，便是锁妖塔四层，蚀心鬼的前身。”

“了悟......哦，不是大师兄？”林异身侧的小弟子禁不住低呼，满含震惊，“他……也是我们黄林寺弟子？观此小像如此正气，怎会堕入魔道？”

玄阳颔首，取过矮几上的《玄辰手札续编》，指尖轻翻泛黄书页，声音带着悠远怅惘：“了悟入门时年方十二，乃玄辰老祖晚年云游所拾孤儿。天资非属绝顶，勤勉却无人能及——每日天光未明便至后山练剑，剑穗磨破三副；入夜犹助药堂师兄整理草药，纵是繁琐如‘清心草’，亦挑拣得一丝不苟。寺中师长尝言，了悟心善，将来必是担起护塔重任之良材。”

指端停顿于书页“了悟”二字之上，语气转沉：“万载前远古大战爆发，了悟恰满二十。其时烈渊率百万妖邪攻塔，三百护塔修士以精血激活防御阵，了悟因医术尚可，被安置于塔下医帐，救治伤患。他亲眼目睹墨尘师兄浑身浴血自阵前退下，道完‘守住塔’便气绝身亡；眼见平日带他练剑的师兄，被邪刃贯胸，犹嘶喊‘护好小师弟’；见鲜血染透锁妖塔石阶，雨水冲刷而下皆成赤色，妖邪嘶吼震得云霭欲裂。”

林异阖眼，仿佛清晰见得那景象——年轻的了悟蜷缩医帐角落，手中紧攥沾血草药，却不知该敷向哪位同门创口。方才包扎好手臂的师兄，转身复冲入战阵，瞬息便被邪火吞噬；身旁小师弟扯其衣角泣道“师兄，我怕”，他只能将人紧搂入怀，反复喃着“别怕，师兄护你”，声线却抖得不成语句。

“三百修士尽数牺牲，妖邪虽暂阻于阵外，然塔下叫嚣不绝，扬言欲抽尽所有修士魂魄炼器。”玄阳声线微颤，尾音隐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哽咽，“了悟怀抱受伤的小师弟，匿于塔后石缝。小师弟腿部遭邪火灼伤，溃烂流脓，疼痛彻夜哭嚎，了悟唯能以自身灵力勉力护持，然心中恐惧与怨恨，却如毒藤疯长。他恨己身无用，救不得同门；恨妖邪残虐，视人命如草芥；更恨天道不公，何以独独师门遭此浩劫。”

“后来呢？烈渊如何寻到他，又如何蛊惑？”林异忍不住追问，声带急切，指节攥得发白。

玄阳长叹，翻过手札下一页，满是惋惜：“妖邪退去后，了悟性情大变。昔日爱笑、爱随师兄问询的少年，变得沉默寡言。常独坐锁妖塔下老槐树底，望三百修士殉道之处出神，自晨至昏。眼中光华渐次湮灭，唯余化不开的浓黑，那是怨恨盈满之色。烈渊遂于此时盯上他。幻化作一伤重修士，拄拐出现在了悟面前，自称亦是遭玄辰老祖‘弃置’之门人。”

“‘汝之同门，死得冤屈啊。’”玄阳语气转冷，似在复述那淬毒之言，“‘玄辰老祖明明有能相护，却偏令三百弟子送死，岂非偏心？汝之无用，岂非因他不肯授汝高深法术？’又道，‘若随吾去，便予汝无上伟力，为同门雪恨，令所有轻汝、弃汝者，皆付代价。’”

玄阳略顿，眼底浮起痛色：“了悟早被怨恨蒙心，又渴求护人之力，竟真信了烈渊鬼话。趁夜离了黄林寺，随其而去。无人知他离去之际，曾回望锁妖塔，手中犹紧握师父所赠平安符。”

弟子们屏息凝神，殿内静寂，唯闻檀香燃烧的细微噼啪。有人悄然红了眼眶，谁曾想这曾被寄予厚望的弟子，竟因一时执念，踏上如此歧途。林异紧握金龙杖，杖身镇魂针隐隐发烫，似在了悟之痴惘而叹。他忽忆起四层之中，蚀心鬼所造幻境里，那跪于血泊的僧袍人影哭喊“为何不救我”、“为何我这般无用”。原来那非是旁人，正是了悟自身，于幻境中反复重现的，是当年目睹同门惨死却无力回天之痛，是刻入魂魄的不甘与怨恨。

“了悟随烈渊去后，迅疾堕入魔道。”玄阳声调愈沉，“修习烈渊所授邪术，以无辜生魂提升修为。初次吸食生魂，他呕吐彻夜，然烈渊告之，‘欲雪恨，须心狠’。其后，他渐次麻木，双手沾满血腥，纵是昔日最爱之草药，亦成下毒之媒。玄辰老祖闻讯痛心疾首，亲往寻了悟，欲引其回头，然了悟早被邪力与怨恨操控，指老祖鼻尖骂‘休作惺惺之态，我同门之死，汝亦难辞其咎’。”

“那他……最终如何身故？”后排一女弟子低声相询，语带不忍，兼有一丝侥幸——或许了悟临终，能得稍好结局。

玄阳合上手札，目光落回青铜小像，声含悲凉：“一次对抗妖邪之战，烈渊欲暗算玄辰老祖，却故意将了悟推至前方，充作挡箭牌。玄辰老祖法器‘镇邪剑’贯透了悟胸膛。弥留之际，他望向玄辰老祖，眼中闪过一丝清明，似忆起昔年黄林寺中，师父教他辨识草药之光景，师兄们带他练剑之岁月。唇瓣微张，欲言何事，然未及出声，便遭体内邪力反噬，魂魄溃散近半。”

他深吸一气，续道：“烈渊见其无用，欲将残魂彻底打散，令其永绝轮回。玄辰老祖于心不忍，以本命灵力护住其残存魂魄，封入锁妖塔四层。老祖言，‘此子本心向善，只是行差踏错，容他在塔内静思己过罢’。然了悟魂魄中充斥怨恨邪力，渐次化作蚀心鬼，靠吸食人之负面情绪为生。愈是痛苦、怨恨之情，于它愈是‘甘饴’，犹如饥渴至极者，见物便欲攫取吞食。”

林异闻至此，方明了四层之中，为何每当他忆起青溪村惨状、三百修士牺牲时，蚀心鬼攻势便愈发猛烈。它原是在吞食他心内悲愤。忽又想起幻境里，蚀心鬼曾附耳低语“汝亦恨吧，恨便对了，恨能令汝强”，那非是引诱，而是在陈述其“存世之道”，是它于无尽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凭依”。

“至于其能制造幻境，”玄阳补充道，“盖因魂魄中封存太多未解之心魔。彼等幻境，皆其生前所历之苦楚。目睹同门惨死之无助、遭烈渊蛊惑之迷惘、双手染血之悔恨、临终前之清明与不甘……它将此般心魔化为幻境，加诸他人之身，既欲令人感同身受其痛，亦欲从他人之苦中，觅得一丝‘同类’之慰藉。它太孤独了，孤独至只能倚靠他人之痛，证己尚‘存’。”

弟子们尽皆默然，殿内唯余檀香细响。林异垂首凝视青铜小像，像上眉目依旧青涩，却再难回返那个因采得罕见草药便能欢欣半日的了悟。他倏然明了，玄阳今日讲述，非独为揭露蚀心鬼来历，更是为警醒他们。怨恨犹如鸩毒，初时仅是一星半点，然一旦沾染，便悄然蚀心腐骨，终将人变作己身最厌弃之模样。

“师父，”林异抬头，目光郑重，兼有一丝新悟的清明，“那五层的水魅，又是何种情形？弟子于五层时，感其邪气水意深重，湿冷刺骨，如严冬浸冰。且闻师兄言，水魅能操水为牢，困缚近者，却鲜少真正伤人。”

玄阳闻“水魅”二字，神色微变，由先前惋惜转为凝重。他行至殿门，望向锁妖塔以南，彼处隐约可见一道河流轮廓，晨光下河水泛着冰冷光泽，宛若银蛇僵卧：“五层水魅，较四层蚀心鬼更为特殊。其之起源，与塔周‘幽冥寒水’相关。万载前远古大战，烈渊为破锁妖塔‘九转防御阵’，将滔天邪力灌入塔畔‘青溪’。此溪便是青溪村旁那条，原本清澈之水，遭邪力染化，成此冰冷刺骨之幽冥寒水，鱼虾难存。”

言此，他故意顿住，目光扫过弟子们惊诧面容，续道：“河中生灵，若水藻精、河蚌灵之属，遭邪力污浊，渐次异变为水魅。彼等困于幽冥寒水，日日夜夜承受邪力侵蚀，痛不欲生，几欲魂飞魄散，然因邪力束缚，不得离水半步。尔等所谓‘操水为牢’，实是彼等渴求解脱。其困缚近者，非为伤人，乃欲逼问化解幽冥寒水污染之法，盼能早脱此生不如死之煎熬。”

众弟子皆怔然，未料水魅之举，竟是为此。林异亦愣住，忆起五层之中，水魅虽以寒水困他，却未立时攻击，反绕身游走，水影间隐现细碎画面——似有水藻于清流中摇曳，鱼群倏忽来往。原那是它们在追忆往昔，是在判断，己身是否能为它们寻回故昔光阴。

“今日之谈，便至此为止。”玄阳转身，面对众弟子道，“明日清晨，再细说五层水魅与幽冥寒水之过往。彼等故事，无三层修士之悲壮，亦无四层了悟之惋叹，却更引人深思。那些无辜生灵，本分未失，却须为烈渊恶行偿付代价，变作人见人惧之邪祟。其之苦痛，不该遭漠视，更不当被视作‘邪祟’，简单诛灭。”

弟子们纷纷起身行礼。林异随众出殿，但见晨光已炽，却暖不透心间沉重。他抬首南望锁妖塔畔的青溪，河水在日照下泛着冰冷银辉，若无声倾诉水魅之痛楚。他握紧金龙杖，步履较往日更显坚定。守护锁妖塔之外，他更欲穷究每尊邪祟背后之故事。或许终有一日，能寻得化解邪力之法，令了悟解脱怨恨之缚，令水魅重返清流，令所有遭命运拨弄之魂灵，皆得真正归宿。

庭院银杏叶沙沙作响，似在了悟叹息，又似为水魅祈愿。林异心内默然期盼明日之叙。那幽冥寒水究竟何等可怖？水魅于寒水中，又历经何等苦楚，方成今之模样？它们记忆深处的青溪，又是何等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