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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始终未停。
冰冷的，绵密的，像是苍天也为这人间惨剧流不尽眼泪，将霍家庄通往外界的那条泥泞小路，浸泡得更加污浊，更加难行。
一个瘦小的身影，在这条路上艰难地移动着。
步惊云。
他浑身早已湿透，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瘦骨嶙峋的轮廓。雨水顺着他黑得令人心寒的头发流淌下来，划过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
他没有表情。
那双眼睛，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所有的光，所有的情绪，都被那场大火和血腥吞噬殆尽，只留下一种凝固的、死寂的黑暗。
他就这样走着。
深一脚，浅一脚。
泥浆溅在他的裤腿上，甚至脸上，他也毫不在意。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天下之大，似乎再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霍家庄的温暖，如同昙花一现的幻梦，被残酷的现实撕得粉碎，留下的，只有刻骨铭心的痛和恨。
义父霍步天挺直却冰冷的尸体，那双失去焦点的眼睛，始终在他眼前晃动。
还有那些黑衣杀手，鬼魅般的身影，利刃割开喉咙的轻微“嗤”声…
他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嫩肉里，刺痛感传来，却让他感到一丝真实，一丝活着的感觉。
这痛，提醒着他，他还不能死。
他必须活着。
活着，才能记住。
记住这份恨。
路，仿佛没有尽头。
天色愈发昏暗，雨幕连天接地，视野模糊一片。
前方，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
在风雨中摇曳不定，像鬼火。
是一座荒废的山神庙。庙门早已朽烂，歪倒在一旁，露出里面黑黢黢的殿堂和残缺不全的神像。
步惊云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那点光，眼中没有任何波动。
他不需要光亮。
他早已习惯了黑暗。
但他需要避一避。不是避雨，是避人。他本能地抗拒任何活物的靠近。
他像一只受伤后极度警惕的小兽，小心翼翼地靠近破庙，身影融入门边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朝内望去。
庙内生着一堆小小的篝火。
火堆旁，坐着三个人。
三个穿着蓑衣、带着兵刃的汉子。看打扮，是走江湖的镖客或者浪人。他们显然也在此避雨，火上架着一个铁壶，里面煮着什么东西，散发出劣质食物的气味。
三人正在低声交谈，声音被雨声掩盖，听不真切。但从他们偶尔扫向门外的警惕眼神可以看出，他们也并非全然放松。
步惊云屏住呼吸，将身子缩回阴影更深处。
他不想进去。
他宁愿待在冰冷的雨里，也不愿和这些陌生人共处一室。
他正准备悄悄退开，绕路而行。
就在这时，庙内一个人的话，清晰地穿过雨幕，钻入了他的耳朵。
“…听说了吗？霍家庄的事？”
步惊云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了。
另一个粗豪的声音接口：“啧啧，惨哪！满门上下，鸡犬不留！也不知道是惹了哪路煞星…”
“还能有谁？”第三个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神秘和恐惧，“下手那么干净利落，半点痕迹不留…江湖上，有这种手段的，可不多…”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第一个声音急忙制止，“那等人物，也是我们能议论的？小心隔墙有耳！”
庙内顿时沉默下来，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壶中沸腾的咕嘟声。
但那短暂的沉默，比任何声音都更让步惊云窒息。
他们知道！
他们似乎知道是谁干的！
仇恨的火焰，瞬间吞噬了他仅存的理智。他忘了危险，忘了自身的力量多么渺小。他只有一个念头——冲进去，抓住他们，问清楚！到底是谁？！
就在他眼神一厉，即将不顾一切冲出去的刹那！
一只冰冷的手，悄无声息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步惊云浑身猛地一僵！
像被毒蛇咬中！
他竟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
他猛地回头，另一只手已本能地并指如刀，狠狠向后戳去！直取对方咽喉！
快！狠！准！
带着一股与他年龄绝不相符的凌厉杀气！
但，他戳空了。
他的手腕，被另一只同样冰冷，却稳定得可怕的手，轻轻扣住了。
力道不大，却恰到好处，让他所有的力量瞬间消弭于无形。
步惊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抬头，对上了一双眼睛。
一双在昏暗雨夜里，依旧清澈、平静，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是那个撑伞的青衫人！
他不知何时，又如同鬼魅般出现了。依旧撑着那把旧油纸伞，伞面微微倾斜，为他挡住了冰冷的雨水。青衫依旧干净，仿佛从未沾染过这世间的泥泞。
他看着步惊云，微微摇了摇头。
没有说话。
但那眼神里的意味，步惊云看懂了。
——不可。
庙内的三人似乎被外面的轻微动静惊动，一人厉声喝道：“谁？谁在外面？！”
脚步声响起，有人朝门口走来。
青衫人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他扣着步惊云手腕的手并未松开，另一只手袍袖看似随意地轻轻一拂。
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涌来，步惊云只觉得身子一轻，竟被这人带着，悄无声息地滑入庙旁更深沉的黑暗之中，速度快得惊人，如同融入了夜色。
几乎就在他们消失的同时，一个镖客模样的汉子提着刀冲到门口，警惕地朝外张望。
雨幕茫茫，黑影幢幢，什么也看不到。
“妈的，听错了吧？大概是野猫。”那汉子嘟囔了一句，又缩了回去。
几步之外，一堵断墙之后。
步惊云被那人放开。
他立刻后退两步，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小狼，眼神冰冷而充满敌意地瞪着对方，全身紧绷，随时准备扑击。
“你是谁？”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骇。这人两次出现，都悄无声息，身手之高，远超他的想象。
青衫人收起了伞。雨似乎小了一些。他看着步惊云，目光在他那死寂却暗藏汹涌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我是谁，并不重要。”他的声音温和，却有一种抚平躁动的力量，“重要的是，你现在进去，等于送死。”
“他们知道！”步惊云低吼，眼中恨意燃烧，“他们知道是谁干的！”
“知道又如何？”青衫人平静地问，“你以为，凭你现在的力量，能逼问出真相？还是能杀了他们灭口？”
步惊云语塞，只是死死咬着牙。
“即便你问出了什么，”青衫人继续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悲悯，“那之后呢？你能做什么？去找那幕后之人报仇？孩子，那只会让你死得更快，死得…毫无价值。”
他的话，像冰冷的锥子，刺破了步惊云被仇恨冲昏的头脑，露出了血淋淋的现实。
是啊，他能做什么？
他连自保都难！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再次狠狠攫住了他。比冰冷的雨水更刺骨。
看着他眼中翻腾的痛苦，青衫人沉默了一下，缓缓道：“仇恨，是这世上最烈的火，它能烧毁敌人，更能…焚毁自己。”
步惊云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你要我忘记？”
“不。”青衫人摇头，“忘记，是对死者的背叛。”
他走近一步，目光深邃地看着步惊云：“但要报仇，你需要力量。真正的力量。而不是凭着一腔血气去送死。”
他伸出手，指尖似乎想拂去步惊云肩上的雨水，但步惊云猛地躲开了。
他的手停在半空，并未强求。
“活着。”他看着步惊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活下去。变得足够强。强到有一天，你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仇人面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助地倒在泥泞里。”
步惊云的身体微微颤抖。
这番话，像一道闪电，劈入他混沌黑暗的心底。
活下去…
变强…
堂堂正正…
这几个字，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了厚重的仇恨和绝望，在他心中投下了一颗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火种。
就在这时！
破庙方向突然传来几声短促的惨叫和怒喝！
兵刃交击之声骤起！却又很快平息下去！
步惊云和青衫人同时转头望去。
只见几道黑影，如同夜枭般从破庙中掠出，瞬息消失在雨夜之中。
庙内的那点篝火，已然熄灭。
死寂。
比之前更浓的死寂，从破庙方向弥漫开来。
空气中，隐约飘来一丝新鲜的血腥味。
步惊云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瞬间明白了。
庙里那三个避雨闲聊的人，已经被灭口了！
只因为他们，可能听到了什么，可能猜到了什么，甚至可能只是…议论了不该议论的事！
那幕后之人的手段，竟如此狠辣，如此缜密！连一丝一毫可能的线索，都要彻底掐断！
一股寒意，从步惊云的脚底直冲头顶。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何等可怕、何等庞大的阴影。
青衫人的眉头也皱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他显然也没料到对方灭口的速度如此之快。
他看向步惊云。
步惊云也正看着他。
那双死寂的眼睛里，仇恨依旧，却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一种冰冷的清醒。
一种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雨，不知何时，渐渐小了。
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音。
步惊云最后看了一眼那死寂的破庙，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面前的青衫人。
他没有说谢谢。
也没有再问你是谁。
他转过身，拖着湿透而疲惫的身子，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更深的黑暗。
他的背影，依旧瘦小，却挺得笔直。
像一柄染血的、正在缓缓收入鞘中的短剑，等待着下一次，更凌厉的出鞘。
青衫人站在原地，没有跟上去。
他只是看着那孩子消失在夜色里，目光复杂。
良久，他轻轻撑开伞，遮住再度变大的雨丝，低声自语，仿佛说给这寂寥的天地听：
“戾气深种，心脉已伤…”
“此子未来…非魔即神…”
“江湖…又要乱了…”
他摇摇头，身影一晃，也如轻烟般散去。
只留下荒山，破庙，冷雨。
以及无声流淌的鲜血和仇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