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片夜空之下,京城,贡院。
林乾落下了他手中的、也是棋盘上的,第一颗子。
与满院那如丧考妣的哀嚎与绝望不同,“乾”字号舍之内,是一片近乎入定般的沉静。林乾没有去看那些让他人望而生畏的题目,而是先用一刻钟的时间,调匀了呼吸,将心神沉入了一片古井无波的空明之境。
随即,他睁开眼,那双眸子,在摇曳的烛火下,亮得惊人。
他提笔,磨墨,动作不带丝毫烟火气,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场决定命运的国之大考,而仅仅是定远侯府书房中,又一个寻常的夜晚。
笔尖饱蘸浓墨,他选择了第一题——《论北疆军马场之利弊与改良之法》。
他的笔锋,没有丝毫的迟疑。起笔,便不是寻常士子那般空谈“军国大义”,而是直接列出了一串精确到令人心惊的数字——“我大周现有三大军马场,官册载马凡一十七万匹,然堪战之良驹,不足三成。每年耗费草料、人力、帑银凡一百二十万两,而军中每年换装骑兵,不过八千……”
这一串数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所有空泛的议论之上,将冰冷而残酷的现实,血淋淋地剖开。
紧接着,他笔锋一转,从“弊”入“法”。他所提之法,更是闻所未闻。
“马政之弊,在养不在战。当改官营为官督民养,分马匹予边民,以税赋减免易其草料。设‘赛马会’,三月一小比,一年一大比,优胜者,重赏;其马,高价由军府购入。如此,则马场之负,可转为民间之利,而军中所得,皆是百里挑一的精锐。”
“马种之劣,在纯不在杂。当遣使西域,重金购入汗血、大宛之神驹,与我大周之蒙古马杂交培育。初代或有不适,三代之后,必得兼具耐力与爆发之良种。其培育之法,当效仿农桑,记录、筛选、优胜劣汰……”
他写得不疾不徐,字迹是标准的馆阁体,工整得可以作为字帖。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却是一种对军国实务可怕的熟悉感,是一种只有真正俯瞰过整个帝国版图、推演过无数次沙盘的统帅,才可能拥有的宏大视野与惊人魄力。
三场九日,如同一个漫长的轮回。
贡院的高墙,锁住了绝望,也孕育着希望。当初进场时还意气风发的举子们,大多都已被这偏门刁钻的题目与恶劣的环境,折磨得形销骨立,神情委顿。交卷之时,许多人的卷子,都留着大片的空白,那空白之上,仿佛能看到他们破碎的功名之梦。
林乾是最后一个走出号舍的。
他将那份写满了数万言的、沉甸甸的墨卷,工整地糊好,投入卷箱。九日未曾好好打理的青布襕衫,让他看上去有了一丝风尘仆仆的狼狈,但那双眼睛,却比入场时,更加深邃,也更加锋利。
他走过龙门,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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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卷堂内,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主考官礼部尚书何璟、翰林院掌院学士吴涧,以及那位特意被忠顺王安插进来的礼部侍郎赵文谦,皆是面沉如水。
堂下,数十名阅卷官,面前的墨卷堆积如山,脸上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唉,这写的都是什么!”一位老考官将一份卷子重重掷在一旁,气得吹胡子瞪眼,“通篇都是‘子曰诗云’,连马场在哪个省都不知道,还敢空谈‘牧马之道’!”
“我这儿也一样,”另一人苦笑道,“论川盐入楚,他竟建议朝廷派兵将盐道拓宽……这是把盐道当成官道来修了,简直是荒唐!”
整整一日,数千份卷子,竟挑不出几篇能入目的文章。大多都是言之无物,或是异想天开。
赵文谦坐在主考席上,嘴角,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冰冷的笑意。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法不责众。当所有人都答得一塌糊涂时,他便有了足够的理由,将那个他真正想针对的人,以“不通实务、空负虚名”的罪名,压在榜下。
就在这时,一位姓周的阅卷官,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手中捧着一份卷子,脸色煞白,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
“何大人……吴大人……赵大人……”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因极度震惊而引发的颤抖,“此卷……下官,不敢评。”
又是“不敢评”!
何璟与吴涧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动。而赵文谦的眉头,则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那份卷子,很快便被呈到了主考席上。
赵文谦下意识地,先伸出了手。他倒要看看,是何等样的文章,能让这帮老油条,吓成这副模样。
卷子入手,他先是扫了一眼那工整的字迹,点了点头。随即,目光落在了正文之上。
只一眼,他那张一向自负而从容的脸,表情,便凝固了。
两眼。
他脸上的血色,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三眼。
他那只握着卷子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他仿佛看到的,不是一篇文章,而是一位手握天下权柄的宰辅,正用一种冰冷而无情的目光,隔着纸张,与他对视。
文中那些关于漕运、关于税制、关于卫所屯田、关于行会博弈的论述,每一条,都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精准地,插在他那些门生故旧、那些勋贵集团最肥美、也最隐秘的利益命脉之上!
这哪里是一份考卷!
这分明是一份……针对他,针对他背后所有势力的……宣战檄文!
何璟在一旁,将赵文谦所有的神情变化,都尽收眼底。他没有急着去看那份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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