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的庆功宴,酒酣耳热之际,却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死寂。
阿古柏,这位刚刚在大周的扶持下登上瓦剌汗位的“顺义王”,正襟危坐于主宾之位。他身上的可汗袍服华丽依旧,金线在摇曳的火光下闪烁,可他端着酒杯的手指却绷得发白。空气中弥漫着烤全羊的焦香、烈酒的醇厚与皮革的腥膻,但这浓郁的边关气息,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心头那股愈发浓重的寒意。
主位之上,卫疆甚至没有看他。这位新任的征西大将军只是慢条斯理地用小刀割下一片羊腿肉,细细地咀嚼着。他吃得很慢,动作沉稳,仿佛眼前这场决定一个汗国命运的宴席,不过是一次寻常的晚餐。
这份平静,本身就是最沉重的压力。
终于,当最后一道菜被撤下,当侍从们为众人换上滚烫的清茶时,这场宴席的真正主题,才被不疾不徐地揭开。
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年轻汉人,从卫疆身后安静地走出。他面容清瘦,神情冷静得近乎冷漠,像是通州学堂里走出的最标准的技术官僚。他叫苏明哲,林乾最得意的门生之一。
苏明哲的手中,捧着一份装订精美的册子。册子用的是大周上等的宣纸,封面以工整的楷书写着一行大字——《大周与瓦剌汗国友好通商及关税协定草案》。
“可汗。”苏明哲的声音如同他的表情一样,没有丝毫波澜,“卫将军说,为了帮助您尽快稳定国内局势,富国强兵,大周愿意与贵国,签署一份史无前例的友好通商协定。这是摄政王殿下亲自过目、为瓦剌汗国量身打造的善政。”
他将那份册子,轻轻地,推到了阿古柏的面前。
册子在粗糙的木桌上滑行,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却像一辆重型战车,碾过阿古柏的心脏。
他的呼吸陡然一滞。
他知道,真正的“加冕礼”现在才开始。兄长的头颅换来的是王位,而这份协定,将决定他要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阿古柏伸出微微颤抖的手,翻开了册子的第一页。墨香扑鼻,字迹清晰得如同刀刻。
第一条,开放边境。瓦剌汗国需永久性开放玉门关沿线所有边境城镇,作为“自由贸易区”,允许大周商贾自由往来。
第二条,协定关税。大周出口至瓦剌的所有商品,尤其是茶叶、丝绸、铁器、食盐与白糖,其关税税率由双方“友好协商”决定。一行小字注解清晰地标明,在此项协商中,大周拥有一票否决权。
第三条,最惠国待遇。所有悬挂大周龙骧旗的商队,其人身与财产安全,在瓦剌境内受大周军威庇护,任何冲突皆由大周西域都护府裁决。
阿古柏的指尖在“一票否决权”和“都护府裁决”这几个字上缓缓划过,那细腻的纸张触感,此刻却如同最锋利的刀刃。他几乎能嗅到当年林乾在日本江户城下,用炮火与钢铁逼迫幕府将军签下卖国条约时,那股混杂着硫磺与绝望的气味。
这份协定,几乎就是《江户条约》经济条款的弱化与大陆版。
这是毒药,也是蜜糖。
接受它,等于将自己国家的经济命脉——海关与市场,**裸地交到大周手中。从此,瓦剌的牧民穿什么,吃什么,用什么,甚至为此付出的价格,都将由玉门关另一侧的那个男人说了算。汗国的经济,将彻底沦为大周的附庸。
但是,不接受它呢?
阿古柏很清楚,他能坐上这个位置,靠的不是草原勇士的拥戴,而是大周的丝绸与黄金。他麾下那些桀骜不驯的“商业部落”,之所以奉他为主,只因为他承诺能带来一条源源不断的、通往财富的商路。一旦这条路断了,那些今天还对他山呼万岁的部落首领,明天就会毫不犹豫地将他的脑袋割下来,去换取旧可汗残余势力的欢心。
他没有选择。从他踏入卫疆大帐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了。
冷汗,从他的额角渗出,滑过脸颊,带着一丝冰凉的痒意。
“卫将军……”阿古柏的声音干涩沙哑,他试图做最后的、也是最无力的挣扎,“关税……关税之事,事关国本。能否……能否由我汗国自行决定,只对大周,给予最低的税率?”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能保留一丝主权的条款。
堂内所有西域使者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卫疆的脸上。
卫疆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他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然后对苏明哲递去一个平静的眼神。
苏明哲心领神会。他再次从随身携带的皮囊中,取出另一份文件。这份文件与之前的协定草案截然不同,它破旧、泛黄,纸张边缘还带着被烈火燎过的焦痕。
这是在攻克玉门关时,从瓦剌守将府中缴获的,一份汗国上一年度的财政报告。
苏明哲将报告摊开在阿古柏面前,那上面用瓦剌文书写的赤字与负债,如同一个个血淋淋的伤口。
“可汗。”苏明哲伸出修长的手指,点在报告的末尾,那一行表示总亏空的巨大赤字之上。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瓦剌汗国最虚弱的内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