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的史毅,看着下方那片由火把与怒吼汇成的、正在席卷城市的洪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打了半辈子仗,见过尸山血海,也见过兵败如山倒,却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景象。
这不是军队,这是一股被点燃的、足以焚尽一切的民意。这股力量没有阵型,没有指挥,却比最精锐的军队更势不可挡。
“经略使大人……”他喉结滚动,声音干涩,“我们……就这么看着?”
林乾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定着那条奔涌的火龙。
“看着?”他反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冰冷的、如同解剖刀般的精准,“不。我们是在见证。”
他顿了顿,晚风吹起他黑色的衣角,如同夜鸦的羽翼。
“见证一个旧神,是如何被祂自己的信徒,亲手撕碎的。”
……
本愿寺的山门,在火光中如同怪兽的巨口。
那扇用百年柚木打造、包裹着厚重铜钉的大门,此刻正承受着狂风暴雨般的撞击。愤怒的民众用石头、用木桩、甚至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一遍又一遍地,冲撞着这座昔日神圣不可侵犯的壁垒。门后,是数十名手持长枪薙刀的护寺僧兵,他们脸色煞白,透过门缝看着外面那一张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听着那一声声诛心泣血的怒吼,握着刀柄的手心里,早已满是冷汗。
“佛敌!砸了假佛的庙!”
“交出妖僧证严!”
“还我山田村血债!”
信仰崩塌后的反噬,比任何异教徒的攻击都更加猛烈。
寺内,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之中,证严高僧依旧盘坐在金莲宝座之上。他身披最华丽的金线袈裟,面容平静,仿佛外面那能撼动山岳的怒吼与他无关。但若仔细看,便能发现他那捻动佛珠的手指,速度比往常快了数倍,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一名僧兵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里带着哭腔:“主持!顶不住了!山门……山门就快被撞开了!”
证严缓缓睁开眼,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狼狈与狠厉。他知道,大势已去。但他作为这座信仰帝国的君主,绝不允许自己像丧家之犬一样逃离。
“慌什么?”他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最后的威严,“我佛门之地,岂容宵小放肆?传我法旨,所有僧兵,于山门后列阵。凡敢闯入者——”
他眼中杀机一闪。
“——格杀勿论!”
这是最后的挣扎。
然而,当代表着神权的“法旨”,对上那早已被鲜血与真相彻底激怒的“民意”时,一切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轰隆——!
一声巨响,山门终于被一根巨大的撞木,从外部暴力地轰开!破碎的木屑与铜钉向内激射,瞬间将门后几名躲闪不及的僧兵打得头破血流。
山门洞开的瞬间,外面那积蓄已久的滔天怒火,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呐喊着,嘶吼着,举着火把与农具,一拥而入!
“杀!”
为首的僧兵头领发出最后的咆哮,挥刀砍向最前方的一名农民。然而,他面对的,不再是单个的、温顺的羔羊。他面对的,是一个由成千上万只愤怒的羔羊汇成的、足以撕碎任何猛虎的兽群!
那名农民被一刀砍倒,但他身后,立刻有十把锄头、二十把镰刀、上百块石头,铺天盖地地砸了过来!
僧兵头领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便被愤怒的人潮彻底淹没。他身上的武士铠甲被砸得凹陷,手中的太刀被无数双手夺走,最后,他被一把最普通的、用来刨地的锄头,狠狠砸碎了天灵盖。
防线,瞬间崩溃。
这不是一场战斗,这是一场吞噬。
民众冲入寺庙,他们眼中燃烧的,是对被欺骗的愤怒,是对亲人枉死的悲痛。这种最原始的情感,化作了最直接的破坏欲。
一名老者,颤抖着将手中的火把,扔向了那座用金箔装饰的藏经阁。无数曾经被他们视为圣物的经文,在烈火中迅速卷曲、变黑,最终化为一撮飞灰。那火光,映照着他那张满是泪痕的脸,充满了复仇的快意。
“骗子!都是骗子!”
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抄起一块石头,疯了一样地砸向路边一座慈眉善目的菩萨石像。石像的脸被砸得粉碎,露出里面粗糙的石料,就像这座信仰被撕开伪善面具后,露出的冰冷内核。
大雄宝殿的殿门,被人用一根梁木狠狠撞开。
证严高僧依旧盘坐在宝座之上,最后的几十名僧兵,手持武器,将他团团护在中央。
人群的脚步,在看到那座巨大的、在火光中依旧散发着冰冷金光的佛像时,出现了一瞬间的迟疑。那是千百年来,刻在他们骨子里的敬畏。
证严抓住了这瞬间的迟疑。
“尔等愚民!”他猛地站起,运足了气,发出如洪钟般的怒喝,“竟敢亵渎我佛!不怕死后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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