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的前夜,朔州大营主帅的营帐内,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卫疆遣退了所有亲兵,独自一人,在兄长卫离的灵位前枯坐。一盏孤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些许寒意,却将他脸上纵横的伤疤映照得愈发狰狞。
他手中攥着那封早已被血浸透、变得僵硬的遗书,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已在他脑海中烙下了千百遍,此刻却又化作无数烧红的铁针,反复穿刺着他的灵魂。
他正进行着一场与自己灵魂的对话,一场与自己前半生所有信仰的、彻底的决裂。
温暖的回忆,此刻却成了最锋利的刀刃。
思绪的闸门一旦被冲开,往事便如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尘土飞扬的演武场,兄长卫离那高大的身影一次又一次将他轻易打倒,又一次又一次伸出宽厚的手掌,将狼狈的他从地上扶起,沉声道:“卫家的男儿,可以倒下,但绝不能趴着!”
他忆起了自己第一次上战场,紧张得连刀都快握不住。当敌人的鲜血第一次溅上他的脸庞时,那股温热的腥气让他几欲作呕。是兄长,用粗糙的麻布,为他擦去脸上的血污,拍着他的肩膀,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记住这种感觉,习惯它,然后忘了它。我们的刀,只为身后的万家灯火而出鞘。”
他还想起了自己被忠顺王破格赏识,第一次获封将军时那份意气风发。也是兄长,在那晚的庆功宴后,将他拉到一旁,语重心长地提醒他:“我们的‘卫’字旗,忠于的是身后的万家灯火,而非座上的王侯将相。乾坤未定,切莫轻易站错地方。”
那时,他只当是兄长的迂腐之见,甚至觉得有些不识抬举。
可如今,这些温暖的回忆,与兄长那封血书中“误入歧途,百死莫赎”的绝笔,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将他内心的悲痛与悔恨,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到底站错了没有?兄长临死前的悔恨,究竟又是指向谁?
痛苦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他精神最是脆弱、防线即将崩溃的时刻,一个身影,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帐外。
“卫将军。”
雷鸣的声音很低,却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精准地刺破了帐内的死寂。
“林大人还有最后一句话,让末将转达。”
卫疆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野兽般的警惕与敌意。他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帐外的黑影,仿佛要将其洞穿。
雷鸣缓步走入,在灵位前三尺处站定,对着那块冰冷的木牌,先行了一个庄重的军礼。随即,他才转向卫疆,神情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林大人说,令兄的死,并非毫无价值。”
卫疆的瞳孔骤然一缩。
密室之内,仅容两人的狭小空间里,灯火摇曳。雷鸣的声音清晰而又冷酷,将林乾让他转述的、关于卫离之死的全部真相,一字不差地,全部告诉了卫疆。
“……忠顺王早已料定,北疆战事一起,朝廷必无法在短期内凑足粮草。届时,他便可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由,逼迫朝廷让步,甚至行废立之事。”
“令兄,便是他计划中那枚用以点燃军怨、逼反全军的、最重要的棋子。只是令兄没有想到,忠顺王竟会与草原暗中勾结,伪造战报,让局势提前失控。”
“令兄发现真相时,已无力回天。他被忠顺王当成了弃子,困于死局。在临死前一日,他秘密约见了林大人派去的信使。”
雷鸣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卫疆的心上。
“他与林大人达成了一个协议。”雷鸣顿了顿,直视着卫疆那双因极致震惊而瞪大的眼睛,“他用自己的惨死,来换取两个结果:第一,保全卫家的根基不被清算;第二,用他自己的血,来彻底浇醒那个还沉浸在‘愚忠’旧梦里的亲弟弟。”
当卫疆得知,兄长竟是用如此惨烈的方式,为他铺平了“回头路”,甚至连自己的死,都是一个旨在唤醒他的、周密的计划时,他内心那座名为“愚忠”的心魔神龛,在巨大的悲痛与对忠顺王滔天的仇恨烈焰中,被烧得轰然倒塌,化为灰烬!
他没有哭,也没有怒吼。
帐内陷入了比之前更可怕的死寂。许久,卫疆只是用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得可怕的语气,问了一句:
“林乾……为何要这么做?”
雷鸣回答:“林大人说,帝国的将军,不应死于内斗的阴谋,而应战死在开疆拓土的疆场。他敬重您的大哥,也敬重您。”
这番话,如同一道温暖的洪流,冲刷过卫疆那片早已化为焦土的心田,彻底完成了对他的“精神招降”。
他终于明白了,林乾要的,不是他的屈服,而是他的重生。兄长用生命换来的,也不是让他苟活,而是让他以一个真正卫家男儿的姿态,重新站起来。
卫疆缓缓站起身,走到兄长的灵位前。他没有再流一滴泪,只是郑重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甲,随即双膝跪倒,对着那块冰冷的木牌,沉重无比地,磕了三个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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