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贾家那艘早已千疮百孔的破船,在京城那场由他们自己引爆的政治风暴中彻底倾覆时,千里之外的江南,正迎来它潮湿而粘稠的梅雨季节。
苏州织造府,这座矗立于烟雨之中的奢华行宫,乃是帝国最为富庶也最为腐朽的象征。这里的每一根梁柱都浸透了江南的脂粉与财富,这里的每一块地砖都见证过足以动摇国本的秘密交易。
今日,这座行宫的主人们——苏州织造曹寅、杭州织造孙文成、江宁织造李煦,正齐聚一堂。
他们三人皆是圣上潜邸时的旧人,是这片江南之地真正的土皇帝。他们掌控着帝国丝绸与贡品的命脉,他们的财富足以让京城的王公都为之侧目,他们的权力在这片土地上,甚至比吏部的一纸公文更为有效。
此刻,他们正安逸地坐在那由整块金丝楠木雕琢而成的正厅之内,品着今年新进的雨前龙井,脸上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慵懒笑意。
他们在等一个人。
一个名为林如海的、新任的、据说手握圣眷的镇海经略使。
“听说这位林大人,乃是前科状元的父亲,如今的定远侯。”江宁织造李煦轻晃着手中的青瓷茶杯,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屑的调侃,“听说之前在扬州那块儿,替圣上整了整贩盐的,想来也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
“不好对付?”年纪最长、地位也最高的苏州织造曹寅笑了,那笑容里是久居上位者对一切挑战者的、根深蒂固的轻蔑,“在这江南地界,龙来了要盘着,虎来了得卧着。他林家在京城再是风光,到了此处,便要守我们江南的规矩。”
“曹兄说的是。”杭州织造孙文成附和道,“我已命人去查过。这位林大人此来,只带了十数名随从,轻车简从,想来也是个知道分寸的。我们只需按旧例,将那些面上的账册备好,再寻几个伶俐的扬州瘦马送上。是安抚,是下马威,全在他自己的一念之间。”
三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们早已织好了一张由利益、人情、规矩与威胁构筑的天罗地网,只等着这位新来的经略使,一头扎进来。
一个时辰后,林如海到了。
没有想象中的仪仗,也没有钦差驾临的威势。只有一顶半旧的青布小轿,停在了苏州织造府那足以并排行驶八匹马的奢华大门前。
林如海自轿中走出。他身着寻常的五品官服,身形清瘦,面容儒雅,那双总是带着几分书卷气的眼睛里,此刻也只看得到旅途的风尘与疲惫。
他看上去不像一位手握王霸之权、前来整肃江南的钦差大臣,反倒像一个初到此地、对一切都感到新奇与不安的落魄文人。
曹寅三人脸上的笑容变得愈发轻松。他们客气地将林如海迎入正厅,奉上香茗,寒暄着江南的风物与京城的趣闻,那姿态如同在招待一位远道而来的老友。
林如海也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言语极少。他喝着那价值千金的雨前龙井,仿佛全然品不出其中那足以让寻常官员畏惧的、权力的味道。
一番虚伪的客套之后,曹寅终于慢悠悠地切入了正题。
“林大人远道而来,想必是为圣上筹建镇海卫之事。我等江南三织造,自当全力配合。”他放下茶杯,脸上带着为难的神色,“只是……大人您也知道,这造船、募兵,非一朝一夕之功。尤其是那海船的图纸,更是前朝便已失传。此事,怕是要从长计议啊。”
“是啊是啊,”孙文成也跟着叹了口气,“还有那钱粮之事。江南虽富,可开销也大。尤其是那荣国府的元妃娘娘,每年宫里采买的用度便是一笔天文数字。如今娘娘要省亲,那座别院更是如同无底洞一般。我们三家织造府的库银,早已是捉襟见肘,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李煦则唱起了白脸,他用一种看似关切的语气说道:“林大人,您初到江南,对本地的情形尚不熟悉。依下官看,不如先在此地安顿下来,将这江南的官场、商路都摸熟了,我们再来商议镇海卫之事,您看如何?”
三个人一唱一和,软硬兼施。他们将“困难”、“规矩”、“人情”这三座大山,不着痕迹地压在了林如海的面前。他们相信,任何一个初来乍到的官员,在面对这盘根错节的江南地头蛇时,都只能选择妥协、退让。
林如海的内心,确实在挣扎。
他那颗被圣贤书浸润了一辈子的文人之心,本能地厌恶着眼前这三个满身铜臭与阴谋的贪官。可他同样知道,他们说的是事实。江南的水,太深了。凭他一人之力,想要撼动这座由百年利益构筑的贪腐大山,无异于螳臂当车。
就在他心神动摇的瞬间,他儿子的脸,那张总是带着几分冰冷与超然的、年轻的脸,忽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他想起了儿子在送他出京时,对他说过的话。
“父亲,您此去江南,要做的不是安抚,不是妥协,更不是融入。您是圣上的刀,是新时代的犁。您要做的,只是将那些盘踞在良田之上的毒草与顽石,一一斩断,一一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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