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儿领命而去。梨香院不大,去一趟定远侯府也费不了多少工夫,可薛宝钗却觉得这个时辰过得分外漫长。她坐在蘅芜苑的窗前,窗外是贾府那座正在拔地而起的大观园,那热火朝天的喧嚣仿佛是一曲末日狂欢的背景乐,吵得她心烦意乱。
她手中的书卷早已翻过了一页,上面的字却一个也未曾看进去。她满脑子都是那日渐癫狂的荣国府。薛姨妈最近看她的眼神又充满了那种让她不适的期盼,话里话外总是有意无意地重提“金玉良缘”;兄长薛蟠更是得意忘形,仗着贾家的“威风”,在外头的生意场上又开始惹是生非。
他们都以为贾家借着元妃的东风,即将重现昔日辉煌。
只有她,看得比谁都清楚。
贾家不是要复兴,而是在以一种最华丽、最决绝的方式,加速奔向那早已注定的毁灭深渊。那座园子,哪里是省亲别院,分明是一座用金银珠宝和累世罪孽堆砌而成的巨大坟茔。而他们薛家,这株攀附在荣国府这棵腐朽大树上的藤蔓,若再不早做打算,便只能随之一同被埋葬。
她不能坐以待毙。
约莫一个时辰后,莺儿终于回来了,脸上带着几分古怪的神色,仿佛看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姑娘,东西送到了。黛玉姑娘……她也回了礼。”
薛宝钗微微一怔。以她对林黛玉的了解,那是个清高孤傲得近乎不食人间烟火的性子,自视甚高,断不会如此世故地回礼。这不合常理。除非……这回礼另有深意,或者说,这根本就不是林黛玉的意思。
她接过莺儿递来的一个精致的小食盒,食盒是上好的黄花梨木所制,雕工精巧,入手温润。她缓缓打开盒盖,一股混合着玫瑰花香与精致点心甜气的暖意扑面而来。里面并非什么金玉之物,只是一碟还温热着的、造型雅致的玫瑰酥。
那玫瑰酥做得极是讲究,花瓣的纹理都清晰可见,粉嫩的颜色透着一股诱人的香甜。
薛宝钗拈起一块,动作端庄优雅,仿佛只是在品尝一道寻常的午后茶点。她将那块酥点送入口中,细细品尝。那酥皮入口即化,玫瑰的香气与糖霜的甜意瞬间在味蕾上绽放开来,是一种足以让人沉醉的滋味。
然而,就在那极致的香甜即将完全占据她所有感官的瞬间,一丝若有若无的、极淡的苦味,如同幽灵般自那甜腻的深处悄然浮现。
是苦杏仁。
只有顶级厨娘才能调配出这种比例,用微不可查的苦,来衬托那玫瑰酥更为醇厚的甜。可对于薛宝钗这样心思剔透的人而言,这丝苦味却如同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所有美好的表象,让她刹那间遍体生寒。
她的心猛地一沉。
这不是玫瑰酥。
这是提醒,也是警告。
那香甜的表象,是如今贾家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虚假盛景。而那藏在最深处的、几乎让人无法察觉的苦涩,则是这盛景背后早已注定的,万劫不复的结局。
她明白了。那个男人,用一种最是风雅也最是冷酷的方式,回应了她的试探。他在提醒她,不要被眼前的“香甜”所迷惑,这背后藏着的,是足以将一切都吞噬的“苦涩”结局。
她缓缓放下那块只尝了一口的玫瑰酥,心中那份早已萌生的决断,在这一刻变得愈发清晰、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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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日,莺儿再次被派往定远侯府。这一次,她送去的不是礼物,而是一则不起眼的消息。她没有去见林黛玉,只是在后院的走廊上“偶遇”了黛玉的贴身丫鬟紫鹃,将一件事当作寻常闲话般说了出去。
回来后,莺儿一五一十地向薛宝钗回禀。
“……姑娘,奴婢都按您的吩咐与紫鹃姐姐说了。就说近日荣国府的老太太做主,要将三姑娘许配给孙绍祖,只当是亲上加亲。还说男方不日便会派人前来纳彩,让三姑娘好生准备。”
薛宝钗静静地听着,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温和笑意的眸子里,此刻却闪过一丝冰冷的、如同寒潭般的寒意。
孙府?孙绍祖?那个被京城纨绔圈子戏称为“中山狼”的过气勋贵?
亲上加亲?
好一招釜底抽薪,好一招废物利用。
她比谁都清楚探春的为人。那个才自精明,志存高远的女子,其心气与才华丝毫不输任何须眉男儿。她像一株顽强生长的芭蕉,即便生于庶出的污泥之中,也依旧努力地向上舒展着自己的叶片,渴望着一片能由自己主宰的天空。
而如今,贾府这群利令智昏的蠢物,竟是为了巩固与另一家同样腐朽的旧勋贵那点可笑的“情谊”,便要将她,这个贾家女儿中唯一的亮色,当作一件货物般随意发卖。
探春,便成了这场肮脏交易中最是廉价也最是“合适”的牺牲品。
薛宝钗甚至能清晰地预见到探春的未来。嫁入早已被掏空了的孙家,面对一个声名狼藉、得志便猖狂的丈夫,她那点庶出的尊严与傲骨,会被瞬间碾得粉碎。她所有的才华与抱负,都将沦为内宅争斗中最无用的陪衬。她的一生,便算是彻底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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