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公策马而来。
他身后是卫离与卫疆,两个同样身披重甲的儿子。他那双看惯了北疆风雪的浑浊鹰眼,冷冷扫过码头上那片由肉粥香气和沸腾人声构筑的奇异景象。
人潮在他面前分开,像被无形利刃劈开的黑海。
他看到了那堆积如山的钱粮,看到了那面高高飘扬的五爪龙旗,更看到了那数万名曾只听他号令的北疆兵卒,此刻正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于朝圣的狂热眼神,仰望着那艘巨轮的船首。
他心中那点“主场”的自信,在这股由皇权与民心汇成的、不可阻挡的洪流面前,瞬间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知道,他输了。
不是输在战阵之上,而是输在了人心向背。
这位在北疆说一不二的老将军缓缓翻身下马,动作间带着一丝属于旧时代落幕的沉重。他解下腰间那柄象征着北疆最高兵权的虎头佩剑,双手高举过头顶,走到巨轮之下,将剑轻轻放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随即,他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曾经撑起北疆半边天的镇远大将军,这个名字足以令草原蛮族小儿止啼的老人,以一种最彻底的姿态,低下了他那颗高傲的头颅。
码头上的狂热戛然而止。
数万名北疆兵卒呆呆地看着他们心中如神明般的统帅,正以一种近乎屈辱的姿态跪拜在那艘巨轮之下。他们的目光顺着老人跪拜的方向,最终汇聚于船首那两个年轻的身影。
一个,是帝国的储君。
另一个,是那位只知其姓不知其貌的林大人。
这一刻,最朴素的强弱真理如烙印般刻进了每个士兵的心中。能让他们吃饱饭的权力,真的比能让他们去送死的军令要大得多。
卫疆与卫离两兄弟如遭雷击,快步奔至父亲身旁。卫疆满眼不甘与屈辱,而一向冷静的卫离则面色空白,他所有的算计在这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
太子看着跪在脚下的沙场宿将,心中涌起快慰、感慨与一丝莫名悲凉的复杂情绪。他正待开口,身旁的林乾却先一步动了。
林乾缓缓走下舷梯,那身绯红官袍在这片铁与血的肃杀世界里格外醒目。他没有去看地上的剑,只是走到老人面前,伸出双手以晚辈之礼将他稳稳扶起。
“卫公何须行此大礼。”林乾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半分胜利者的得意,“林乾此来非为问罪,只为犒赏三军,靖安北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传遍整个码头。
“陛下与太子殿下体恤北疆将士戍边之苦,特命我等送来钱粮以安军心。至于雁门关之失与蛮族寇边之罪,自有朝廷法度,来日再行公断。今日我们只论风雪,不论罪责。”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彰显皇恩浩荡,又给足了失败者最后的体面。
卫国公浑浊的老眼深深看了林乾一眼,那眼神里有震惊、不解,更多的是一种迟来的认同。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远比他那个只知逞匹夫之勇的儿子可怕得多。
卫离脸上重新挂起滴水不漏的笑容,对着太子与林乾长揖道:“家父年迈,听闻雁门关失守急火攻心,这才有些失仪,还望殿下与林大人海涵。二位远道而来,想必乏了。我卫家已于府中备下粗茶淡饭,还请移步歇息,也好让我等一尽地主之谊。”
太子刚想拒绝,林乾却笑着应了下来。
“如此,便叨扰了。”
卫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他身旁的卫疆,那张如同雕塑般坚硬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挣扎。他看着林乾,这个在琼林宴上曾让他既愤怒又敬佩的对手,最终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生硬的字眼。
“林大人……那日……多谢。”他谢的是琼林宴上手下留情。
林乾看了他一眼,笑了:“卫将军客气了。他日若有机会,林某倒真想尝尝将军口中那碗用袍泽之血温过的烈酒。”
卫疆一怔,坚毅的脸上竟难得泛起一丝红晕。
从港口到卫家将军府的路不远,可太子那颗被胜利喜悦充满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太荒凉了。
街道上看不到百姓身影,两旁的民居大多门窗紧闭,蛛网遍结,显然已人去楼空。偶尔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蜷在墙角,用恐惧麻木的眼神看着他们这支由京营精兵护卫的队伍。那眼神让太子心痛如针扎。
这便是固若金汤的北疆重镇?这便是卫家口中“兵强马壮,百姓安居”的盛世景象?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林乾。林乾脸上依旧波澜不惊,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却闪烁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卫家的将军府如一座黑色巨石垒砌的要塞,粗犷肃杀,毫无江南园林的精致。用来待客的正厅更是简陋,几张旧木桌案,几只带着豁口的粗瓷大碗。
当那所谓的“粗茶淡饭”端上来时,太子心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
茶是用粗劣茶梗冲泡的浑浊茶汤,苦涩呛人。饭是黑乎乎的杂粮窝头,坚硬无比。菜只有一盆清水煮白菜,看不到油花,菜心甚至已经有些腐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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