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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件审理室在纪委大楼的五层,走廊的尽头。
从电梯里出来,一股与楼下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如果说张承业所在的监察室是一座随时准备喷发的火山,充满了紧张、躁动与山雨欲来的压迫感,那么这里,就是一座深藏在海底的古老图书馆。
空气里没有烟味,没有那种属于权力斗争的荷尔蒙气息,取而代之的,是陈年纸张和墨水混合在一起的、略带一丝霉味的沉静味道。走廊里铺着暗红色的地毯,厚实得能吸走一切声音,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变得模糊不清。墙壁上挂着的,不是什么鼓舞人心的标语,而是一幅幅装裱起来的、字体工整的法规条文。
这里太静了。静得让人心慌。
副主任孙涛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说话声音不大,脸上总带着一抹略显拘谨的微笑。他领着丁凡,将审理室仅有的另外三位同事介绍给了他。
一位是年近六旬,即将退休的老张,正戴着老花镜,用镊子小心翼翼地给一份卷宗的破损页码粘胶水。一位是三十多岁的女同志,叫林慧,负责案件的归档和电子化录入,她只是朝丁凡点了点头,便继续埋首于电脑屏幕前,敲击键盘的声音轻得像猫在走路。最后一位是个和丁凡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叫吴峰,负责一些辅助性的整理工作,看到丁凡,他显得有些局促,站起来推了推眼镜,喊了声“丁主任好”,便又迅速坐了下去,仿佛多说一个字都是违反纪律。
这里的人,身上都有一种被时间浸泡过的特质,动作不疾不徐,眼神古井无波,像是一群守护着古老法典的苦行僧。
“我们审理室人少,但活儿一点都不少。”孙涛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中的尘埃,“全市纪委办结的案子,最后都要从我们这里过一遍手,出具审理报告。责任重大,所以……周主任对工作的要求,非常严格。”
他口中的“周主任”,就是丁凡的前任,也是审理室三十年来的灵魂人物,周立国。
孙涛在提到这个名字时,眼神里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敬畏,就像学生提到自己最害怕的教导主任。
丁凡点了点头,示意明白。
孙涛领着他来到走廊最里间的一扇门前,门牌上挂着“主任室”三个字。这扇门和丁凡隔壁那间新办公室的门不一样,是那种老式的、厚重的实木门,门上的油漆因为年深日久,已经出现了一些细微的裂纹。
“周主任……退居二线了,现在是咱们纪委的调研员,但他还在用这间办公室整理一些过去的卷宗,说是要把手尾都了结干净。”孙涛解释道,“您的任命突然,他还没来得及搬。李书记交代了,让您先去跟周主任报个到,见个面。”
孙涛的表情,像是在说“兄弟,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他抬手,在门上轻轻叩击了三下,力度均匀,间隔一致,显然是演练过无数次的。
门里沉默了片刻,才传来一个苍老而沉闷的声音,像是从一口老井里发出来的。
“进来。”
孙涛推开门,对丁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自己却没有进去的意思。
丁凡迈步走入。
办公室不大,光线有些昏暗。窗帘拉着一半,让正午的阳光也变得温吞起来。房间里没有丁凡想象中的那种领导办公室的阔气,反而显得有些拥挤。四面墙壁,除了门和窗,全被顶天立地的书柜占据,里面塞满了各种法律典籍、案件汇编和牛皮纸档案盒,多到连窗台上都堆了几摞。
空气中那股纸张和墨水的味道更浓了,还混杂着一股淡淡的、属于旧家具的木头气味。
书桌后,坐着一个老人。
他约莫六十岁上下,头发已经花白,但梳理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杂乱。身上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干部服,领口的扣子扣得一丝不苟。他没有抬头,正戴着一副老花镜,身体微微前倾,左手拿着一个高倍放大镜,右手握着一支红色的钢笔,正对着一份摊开的、纸页泛黄的卷宗,神情专注到了极致。
他的动作很慢,放大镜在一行行字上缓缓移动,时不时地,右手的钢笔会蘸一下墨水,在旁边的便签纸上写下几个字。
丁凡和孙涛的进来,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他。
丁凡就那么站着,没有出声打扰。他看着眼前的老人,忽然觉得,这间办公室的灵魂不是那些书,也不是那张办公桌,而是这个仿佛与外界隔绝的老人。他与这间屋子,已经融为了一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孙涛在门外已经急得额头冒汗,丁凡却依旧站得笔直,神情平静。
终于,老人看完了那一页,他直起腰,摘下老花镜,用一块绒布仔细地擦了擦镜片,然后才抬起头,看向丁凡。
他的眼神,不像张承业那样充满了审视和算计,也不像范书记那样深邃难测。那是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就像山里的溪水,能一眼望到底,但溪水下的每一颗石子,都棱角分明,坚硬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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