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一号会议室里的空气,沉重得像一块浸了水的海绵,每一寸空间都充满了压抑的湿意。椭圆形会议桌上,每一只白瓷茶杯里都升腾着袅袅的热气,但这些热气似乎刚一离开水面,就被冰冷的空调风吹散,无法给这间屋子带来半分暖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周文海身上。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站在聚光灯下的标本,被无数双锐利的眼睛,从里到外地剖析、审视。他甚至能清晰地分辨出每一道目光背后不同的含义。省委书记钱立群的目光是审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探究的冷漠;组织部长的目光是疏离,像在看一个已经与自己无关的陌生人;而斜对面,王建国的目光,则是一把已经出鞘、淬了剧毒的匕首,正寻找着他身上最柔软、最致命的要害。
周文海的手指在桌下紧紧蜷缩,指甲掐进掌心的肉里,用细微的疼痛来维持着脸上的平静。他知道,今天这一关,是他从政以来最险峻的一道坎。
他缓缓站起身,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的声响。他没有去看任何人,只是将视线投向会议桌中央那盆四季常青的绿植,仿佛那里有他早已准备好的腹稿。
“钱书记,各位常委同志。”
他的声音响起,一如既往地洪亮、沉稳,听不出任何的慌乱。这让在场的几位常委心中都暗自佩服,不愧是在省会主政多年的封疆大吏,单是这份定力,就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关于昨天深夜在网络上爆发的,涉及我市宏远集团的舆情事件,作为江州市委书记,我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
一开口,先认责。这是官场应对危机的标准起手式,既能展现姿态,又能将责任限定在“领导责任”这个模糊的框架内。
“事件发生后,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连夜启动了应急预案。我本人,也是一夜未眠,亲自调度指挥。”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痛心,“对于视频中反映的暴力拆迁问题,我深感震惊和愤慨。这种严重损害群众利益、破坏政府形象的行为,必须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他说得义正辞严,掷地有声,仿佛他才是那个对强拆行为最深恶痛绝的人。如果不是那份荒唐的官方通告还挂在网上,这番表演几乎可以打满分。
“至于那份引起巨大争议的官方通告,”他话锋一转,开始进入核心的辩解环节,“我承认,在措辞上,确实存在考虑不周、过于简单化的问题。当时的情况是,网络舆情汹涌,各种谣言四起,甚至有境外势力借机煽动的迹象。宣传部门的同志为了尽快平息事态,稳定大局,在仓促之间发布了这份通告。他们的初衷是好的,是想把事件限定在可控范围内,避免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但方法上,确实操之过急,犯了官僚主义和形式主义的错误。”
一番话,轻飘飘地将责任推给了“宣传部门”,推给了“仓促之间”,推给了“好的初衷”。他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为大局考虑,却被下属执行不力所连累的形象。
“目前,我们已经成立了由市纪委、市公安局牵头的联合调查组,对宏远集团展开全面调查。同时,也已经与当事人家庭取得了联系,正在积极协商后续的补偿和安抚事宜。请省委相信,江州市委市政府有决心、有能力,处理好这次危机,给省委、给全市人民一个满意的交代。”
讲完,他微微鞠躬,重新坐下。一套组合拳打完,有认责,有辩解,有措施,有承诺,滴水不漏。会议室里的气氛似乎松动了一些,几位与周文海关系尚可的常委,脸上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
然而,王建国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就在周文海坐下的瞬间,王建国放在桌上的那支钢笔,被他“啪”的一声,轻轻按下了笔帽。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个明确的信号,瞬间将会议室里刚刚松动些许的空气,再次拉紧。
“文海同志的解释,很全面。”王建国开口了,声音平稳,却带着一股金属的质感,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一样,“又是‘境外势力’,又是‘别有用心’,又是‘下属操之过急’。听上去,文海同志和江州市委,反倒成了受害者。”
他的开场白,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
周文海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王建国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转向了主位上的钱立群书记,但话却是对着整个常委会说的。
“我刚才认真听了文海同志的解释,但我有几个问题,想不明白,想向文海同志,也向各位常委请教。”
他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个问题,关于定性。官方通告里,把推土机开到老百姓家里,把人打得头破血流,定性为‘摩擦’。我很好奇,什么样的‘摩擦’,需要动用推土机?什么样的‘民事纠纷’,最后要靠政府出面,连夜打去五十万的‘赔偿款’?如果这是‘摩擦’,那什么才叫犯罪?我们党的文件里,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么富有创造力的词汇?这是在侮辱老百姓的智商,还是在侮辱我们执政党的执政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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