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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终究还是亮了。
鱼肚白的天光,像稀薄的牛奶,从东方一点点漫过来,试图冲淡江州上空那片由网络舆情搅起的、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但光线穿不透人心。
此刻的江州市委宣传部大楼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气氛比深夜最喧闹的夜市还要紧张。电话铃声此起彼伏,键盘的敲击声密集得像一阵急促的夏雨,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因、尼古丁和隔夜外卖混合在一起的焦灼气味。
网监中心的巨幅屏幕上,数据流像失控的瀑布般飞速刷新。那个名为#江州暴力强拆#的话题,像一株打不死、烧不尽的野草,在经历了一轮又一轮的“技术性清除”后,以更加刁钻、更加顽强的姿态,从各个意想不到的角落里重新冒出头来。
“张部,不行啊!微博这边刚压下去,抖音又起来了!”一个年轻的科员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声音嘶哑地喊道。
“抖音的视频链接正在清理,可……可微信群里已经传疯了!根本没法监控!”另一个角落传来同样绝望的回应。
被称作“张部”的张副部长,正站在屏幕前,手里捏着一个已经空了的烟盒,手背上青筋毕露。他一夜没合眼,眼球里布满了血丝,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
凌晨两点多,周书记那个不带任何感情的电话,像一根冰锥扎进了他的耳朵里。“这是命令。”简简单单四个字,却重逾千斤。
可他现在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或几个目标明确的敌人,而是一场无组织、无纪律,却又拥有着最可怕力量的人民战争。他们就像在玩一场规模空前的数字“打地鼠”游戏,每敲掉一个冒头的帖子,就会有十个新的帖子从不同的洞里钻出来,还带着嘲讽的表情。
“一群乌合之众!”张部长恨恨地将空烟盒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可他心里清楚,当这群“乌合之众”的数量达到千万级别时,他们汇聚成的力量,足以冲垮任何坚固的堤坝。
就在这时,他办公桌上的红色内线电话,发出了刺耳的尖啸。
张部长一个激灵,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抓起话筒,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颤抖:“书记……”
“通告写好了吗?”电话那头,周文海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平静得令人心悸。
“写……写好了初稿,正准备给您送过去审阅。”
“不必了,念给我听。”
张部长连忙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标准的官方腔调念了起来:“关于网传‘江州老城区暴力拆迁’一事,我市高度重视,已连夜成立联合调查组……经初步核实,该事件系五年前,宏远集团在进行棚户区改造过程中,与个别住户因补偿协议未能达成一致,所引发的……呃……纠纷……”
念到“纠纷”两个字时,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心虚,声音不由得小了下去。
电话那头,是长达十几秒的沉默。
这沉默,比任何咆哮都让张部长感到窒息。他甚至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纠纷’这个词,用得很好。”周文海终于开口了,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查的赞许,“但不够。通告里,要加上一句:‘该事件为企业与住户间的民事行为,相关司法程序正在进行中。’另外,把‘暴力拆迁’这几个字去掉,改为‘拆除过程中发生摩擦’。”
张部长愣住了。
“企业与住户间的民事行为”,这句话,直接将政府从事件中彻底摘了出去,把一起涉嫌公权力滥用的恶**件,轻飘飘地定性为平等的民事主体之间的矛盾。
而“拆除过程中发生摩擦”,更是将那段视频里推土机撞向房屋、老人被打得头破血流的画面,粉饰成了一场不痛不痒的小口角。
这已经不是在公关,这是在指鹿为马。
“还有,”周文海的声音继续传来,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张部长的神经里,“通告的最后,要严正声明:互联网不是法外之地,对于恶意编造、传播谣言,抹黑我市形象,企图煽动对立情绪的个人和组织,公安机关将依法追究其法律责任。”
张部长握着电话的手,渗出了一层冷汗。
这篇通告一旦发出去,就等于是在这锅已经沸腾的民怨上,又浇了一勺滚油。前面是轻描淡写地和稀泥,后面是杀气腾腾地大棒威胁。这哪里是平息舆论,这分明是在公然挑战所有网民的智商和底线。
“书记,这样……这样会不会适得其反?”他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问道。
“按我说的做。”周文海没有解释,直接挂断了电话。
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忙音,张部长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他知道,周书记这是铁了心要用最强硬的姿态,碾压过去。
在周文海看来,解释,就是示弱。而他,绝不能在这些蝼蚁面前,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软弱。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他周文海,依然是这座城市说一不二的掌控者。舆论?那不过是风,风再大,也吹不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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