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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巡视组进驻的第一个工作日，江州市委大院像是被抽走了声音。
往日清晨最是喧闹，自行车铃铛的脆响、汽车的鸣笛、人们高声的问候，交织成一曲充满人间烟火气的晨间交响。但今天，一切都静默了。骑自行车的人，到了大院门口便自觉下车推行，脚步都放轻了三分；开车的领导，司机们也仿佛商量好了一般，连关车门都用上了巧劲，只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哒”，生怕惊扰了什么。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紧张、观望与揣测的复杂气味。
丁凡的秘书王琳端着刚泡好的茶，从茶水间走回办公室，短短五十米的走廊，她感觉自己像是在穿越一片无形的雷区。每个人都低着头，脚步匆匆，脸上挂着一副标准得体的微笑，但眼神却不敢与任何人交汇。偶尔有人迎面走来，也只是飞快地一点头，便错身而过，像是两尾在深海中警惕避让的鱼。
走廊尽头的窗户被擦得一尘不染，阳光投射进来，将地面照得亮晃晃的，反而更显出一种不真实的洁净。王琳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哒、哒、哒”，在这过分的安静里，显得格外突兀，让她不由自主地踮起了脚尖。
她推开丁凡办公室的门时，心还在微微悬着。
然而，办公室内的景象却让她紧绷的神经蓦地一松。
丁凡正坐在办公桌后，姿态放松地靠着椅背。他面前没有堆积如山的文件，只有一份摊开的《江州日报》，旁边的茶杯正冒着袅袅热气。他的目光落在报纸的中缝广告上，神情专注，仿佛在研究什么重要的学术课题。
听到开门声，丁凡抬起头，看到是王琳，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小王，早啊。”
“丁书记，早。您的茶。”王琳将茶杯放到他手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份报纸。那是一则本地房产的打折促销广告，红红绿绿的，俗气得很。她实在想不通，这位新上任的、据说背景深不可测的年轻领导，会在这样一个风声鹤唳的早晨，对一则房产广告产生兴趣。
“有什么新动向吗？”丁凡叠好报纸，随口问道。
“市府办刚发了通知，上午九点半，在三号会议室召开巡视工作动员会，市委、市政府、人大、政协四套班子的主要领导，还有各区县、市直各单位的一把手都要参加。”王琳汇报道，声音压得很低，“您和周书记、张书记也需要出席。”
“知道了。”丁凡点了点头，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沫子，动作不疾不徐。
他这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让王琳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奇迹般地安定了下来。她觉得，天塌下来，这位丁书记大概也能撑着伞，先研究一下雨水的成分。
王琳退出去后，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带上。
丁凡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他将目光投向墙角那个装满了城建档案的小推车。从昨晚到现在，他没有再去碰那些东西一下。他知道，从他下令调阅这些档案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经成了棋盘上一枚被高光标注的棋子。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扮演好这枚棋子的角色——一枚看起来毫无威胁，甚至有些愚钝的棋子。
他拿起笔，在一张便签上随手画着，画的却是一张复杂的关系网。中心是李明杰，向外辐射出无数条线，连接着一个个名字和职位。而另一侧，是赵德明。丁凡在赵德明和李明杰之间，画上了一条粗重的、代表着利益捆绑的实线。
但这张网，还缺少最关键的一环——动机。赵德明这只老狐狸，亲自下场坐镇江州，仅仅是为了保护李明杰这条线不被挖出来吗？丁凡不信。到了他们这个级别，任何行动背后，都有着远比金钱更复杂的政治考量。
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让赵德明主动露出真实意图的契机。
……
与此同时，市纪委另一头的书记办公室里，张承业正在镜子前整理自己的领带。
他选了一条深蓝色的领带，上面有细密的银色暗纹，显得既庄重又不失品味。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今天，将是他张承业在江州政坛上，迈出关键一步的日子。
那个姓丁的愣头青，果然如他所料，一头扎进了“国际会展中心”那个天坑里。他已经通过自己的眼线得知，丁凡昨天下午就约了城建局的档案科长，今天一早，那小山似的卷宗就送进了丁凡的办公室。
愚蠢，真是愚蠢至极。
张承业仿佛已经看到了丁凡的结局——被巡视组的雷霆之威，连同那个项目的陈年旧账，一起砸得粉身碎骨。而他自己，则会因为“工作积极”、“主动配合”，给巡视组留下深刻的印象。尤其是给组长赵德明留下一个好印象。
他已经打听清楚了，赵德明为人低调，不喜张扬，但对业务能力强的下属，颇为赏识。他准备在今天的动员会上，找个机会，不着痕迹地展现一下自己对全市纪检工作的“深刻见解”。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
“进。”
他的秘书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兴奋：“张书记，楼下大厅，巡视组的人到了。”
张承业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眼神锐利如鹰。
他要的，不仅仅是扳倒一个丁凡，他要的，是借着这股东风，青云直上！
上午九点二十五分，三号会议室里已经座无虚席。
江州市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到齐了。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旁，黑压压地坐了一圈人，个个西装革履，正襟危坐，神情肃穆得像是来参加一场重要的宣判。空气凝滞，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丁凡坐在周立国的下手边，对面就是张承业。他能感觉到张承业投来的、带着一丝挑衅和得意的目光。丁凡没有理会，只是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笔记本，上面空空如也。
九点半整，会议室的门被推开。
以省纪委副书记赵德明为首的巡视组一行人，走了进来。
赵德明还是那身半旧的灰色夹克，脚踩布鞋，走在最前面。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平静地扫视了一圈会场。然而，就是这平静的一眼，却让在场所有人的后背，都不由自主地挺得更直了。那是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是常年手握重权，见惯了高官落马后，沉淀下来的威压。
市委书记率先起身迎接，全场干部也跟着哗啦啦地站了起来。
一番冗长而标准的官样寒暄后，会议正式开始。
市委书记代表全市干部，作了热情洋溢的欢迎致辞和表态发言，承诺将全力配合巡视组工作，对巡视组指出的问题，照单全收，坚决整改。
轮到赵德明讲话时，他没有拿稿子。
他只是扶了扶面前的话筒，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各位同志，长话短说。”
他一开口，就让那些准备好了要听长篇大论的干部们，精神一振。
“巡视，是政治体检，不是要找谁的麻烦。我们的目的，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帮助江州把工作做得更好。所以，希望大家放下包袱，实事求是地反映情况。谁要是想捂盖子，想糊弄我们，或者想借巡视之机，打击报复，搞小动作，那对不起，你可能就找错对象了。”
他的话语平淡，却字字千钧。尤其是最后一句，让不少人心里都是一凛。张承业那原本带着笑意的嘴角，也下意识地收敛了半分。
赵德明说完，便坐了下去，整个讲话过程，不超过三分钟。
接下来，是副组长宣读巡视工作的具体安排和纪律要求。
整个动员会，开得高效而沉闷。丁凡始终像个局外人，安静地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写下两个字，又很快划掉。他在观察，观察每一个人的微表情。
他看到，当赵德明讲话时，常务副市长李明杰的脸上，始终挂着谦恭的微笑，眼神专注，仿佛在聆听圣训。但他放在桌下的那只手，食指却在无意识地、有节奏地敲击着自己的膝盖。
他看到，张承业在会议中途，数次想举手发言，似乎想补充点什么，但最终都在赵德明那古井无波的眼神下，又把手放了回去。
周立国则像一尊老僧，从头到尾，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
一场会议，人生百态。
就在众人以为这场气氛压抑的会议即将结束时，赵德明再次拿起了话筒。
“最后，我再补充一点。”他环视全场，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一一掠过，最后，似乎不经意地，在丁凡的脸上停顿了零点一秒。
“这次巡视，我们会本着高度负责的态度，对江州的各项工作进行全面了解。当然，凡事有轻重缓急，我们也要抓主要矛盾。”
他顿了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整个会场安静得能听到他吞咽的声音。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竖起了耳朵。他们知道，这才是今天的正题，是巡视组即将亮出的第一把剑。
赵德明放下茶杯，用一种看似随意的语气，缓缓说道：
“江州这几年的城市面貌，变化很大嘛。我们巡视组想先从大家最熟悉、也最能体现发展成果的领域入手。我看，就先从市里近几年的城建项目开始了解吧。请市纪委的同志，把相关的详细资料，准备一下，下午送到我们办公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