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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本该是驱散黑暗的使者，但对陈敬东而言，窗外那抹刺眼的鱼肚白，却像是地府审判庭投来的惨淡天光，将他钉死在绝望的耻辱柱上。
省纪委官网那行黑色的标题，像一道冰冷的烙印，深深地刻进了他的视网膜。
【关于成立省联合调查组对江州市城北小学相关问题进行彻查的通告】
没有提及他的名字，却字字句句都是为他谱写的悼词。
“不可能……不可能这么快……”他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嘴唇哆嗦着，再也点不着那根夹在指间的雪茄。
省里的反应速度，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从舆论爆炸到省委下令，中间只隔了几个小时，这根本不是正常的流程！正常的流程应该是市里先自查，写报告，压制舆情，拖延时间，最后找几个替罪羊丢出去平息事态。
可现在，省委直接绕过了江州市，像一把从天而降的手术刀，精准地对准了他这颗毒瘤。
他猛地抓起桌上那部红色的内部电话，手指因为慌乱，几次按错了号码。他要找人，他必须找人！他在省里经营了那么多年，不可能连一个能替他说句话的人都没有！
电话终于拨通了，是他曾经的一位老领导，如今在省人大担任一个清闲却有分量的职位。
“老领导，是我，敬东啊……”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谄媚与乞求。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五秒钟，久到陈敬东的心跳都几乎停滞。
“哦，敬东啊。”对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淡得像在跟一个陌生人说话，“这么早，有事吗？”
“老领导，网上的事，您肯定看到了，那是诬陷！是有人在背后搞我！城北小学那个项目，我是按规矩办的，我……”
“敬东，”对方冷冷地打断了他，“你现在的位置，是副市长。出了这么大的舆情，你应该考虑的，是如何向组织解释清楚，如何配合调查，而不是给我打电话。”
陈敬东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老领导，我……”
“我年纪大了，耳朵不好，听不太清了。就这样吧，我还要去公园打拳。”
“嘟……嘟……嘟……”
忙音像一把锥子，狠狠刺入陈敬东的耳膜。他颓然地放下话筒，手掌冰凉，冷汗已经浸透了衬衫的后心。
他完了。
当一个政治人物的电话开始打不通，或者接通后对方开始谈论天气和健康时，他就已经是一具政治上的尸体了。
他不甘心！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在书房里疯狂地踱步，地板被他昂贵的皮鞋踩得咯吱作响。他想不通，究竟是谁？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能量，能拿到那段视频，还能用如此雷霆的手段，将他一夜之间置于死地？
那个老不死的教师李建国？那个不识抬举的记者孙立人？还是……他脑中闪过一个年轻人的脸，那个在纪委里声名鹊起，据说背景很硬的丁凡？
不，不可能。一个科员，就算再有背景，也不可能直接捅到省委书记那里去。
他想不通，这种未知的恐惧，比已知的敌人更让他煎熬。
天，已经大亮了。
窗外的天空阴云密布，灰沉沉的，像一块脏污的抹布，压得人喘不过气。暴雨将至。
……
江州市政府大楼，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在阴沉的天色下匍匐着。
时间刚过早上八点，大楼里的气氛却已经诡异到了极点。平日里那些端着茶杯四处串门、在走廊里高声谈笑的干部们，今天全都像被拔了舌头的鹌鹑，一个个缩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抑的紧张感。
每个人都在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着彼此，观察着走廊尽头那间属于副市长的办公室。他们都在刷手机，都在看那个已经传疯了的视频，以及省纪委网站上那则石破天惊的通告。
窃窃私语声在各个角落里响起，声音压得极低，像蚊子哼哼。
“听说了吗？省里的调查组，已经在路上了！”
“何止在路上，我交通局的同学说，三辆挂着省A牌照的黑色奥迪，一个小时前就下了高速，警车开道，直奔市委来的！”
“我的天……这阵仗，是要动真格的了？”
“动真格？你没看视频吗？那都快赶上拍电影了！权、钱、色，还有人命关天！省里能不怒吗？”
“陈市长这回……怕是彻底栽了。”
“嘘！小声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别让人听见。”
就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中，陈敬东的办公室门，打开了。
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甚至还挤出了一丝僵硬的微笑。他像往常一样，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只是那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小王，”他对着门口的秘书吩咐道，声音故作镇定，“把今天上午九点的会务材料准备一下，让发改委和住建局的同志提前十分钟到会议室。”
秘书小王脸色煞白，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声音细若蚊蝇：“好……好的，市长。”
陈敬东挺直了腰板，迈着沉重的步子，朝走廊尽头的电梯走去。他要用行动告诉所有人，他陈敬东还没倒！他还是那个手握重权的副市长！只要调查组还没正式找他谈话，他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他路过之处，那些原本在窃窃私语的办公室，瞬间鸦雀无声。一扇扇门后，无数双眼睛正透过门缝，复杂地注视着他那故作坚挺的背影。
有恐惧，有怜悯，有幸灾乐祸，更多的，是冷漠。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官场的人情冷暖，在这一刻，被演绎得淋漓尽致。
陈敬东走进电梯，按下了通往顶楼大会议室的按钮。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目光。在那狭小的、镜面环绕的空间里，他再也绷不住了。
他背靠着冰冷的轿厢壁，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一样，缓缓滑坐下去。镜子里，映出一张毫无血色、写满恐惧与绝望的脸。
他知道，自己是在演戏，演给别人看，也演给自己看。可他演不下去了。
电梯“叮”的一声，到达了顶楼。
门一打开，陈敬东猛地站直身体，瞬间又恢复了那副副市长的威严派头。可他看到的，不是前来开会的下属，而是几个站在电梯门口，身穿白色衬衫、神情肃穆的男人。
为首的男人大约四十多岁，国字脸，眼神锐利如鹰，身上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场。
他看着陈敬东，没有多余的客套，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证件，在他面前亮了一下。
“我们是省纪委的。”
男人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陈敬东的心脏上。
他最后的心理防线，轰然崩塌。
“你们……”陈敬东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想说你们凭什么，想说我要见我的律师，想说我要给市委书记打电话。
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在省纪委的证件面前，他所有的身份、权力、关系，都成了一个笑话。
“陈敬东同志，”为首的男人平静地看着他，语气里没有丝毫情绪，“根据《中国纪律检查机关案件检查工作条例》的有关规定，经省委批准，我们现在对你采取‘两规’措施。请你配合我们的调查，跟我们走一趟。”
男人身后，两个更年轻的纪委干部上前一步，一左一右，站在了陈敬东的身边。他们没有碰他，但那无形的压力，却像两座大山，将他死死地压在原地。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远处的走廊拐角，几个原本准备上楼开会的局长，远远地看到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像见了鬼一样，扭头就往楼梯间跑。
陈敬东的身体晃了晃，脸色在瞬间变得灰败。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他没有反抗，也没有叫喊，只是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任由那两个年轻人“护送”着，走出了电梯。
从顶楼到一楼大厅，这条路他走了无数遍。每一次，都是前呼后拥，风光无限。
而今天，这条路，成了他通往地狱的奈何桥。
他们没有走VIp通道，而是直接穿过了人来人往的一楼大厅。
大厅里所有的人，无论是来办事的群众，还是政府的工作人员，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停下了脚步，转过头，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一个权势熏天的副市长，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两个年轻人架着，狼狈地带走。
这一幕，比任何新闻报道都更具冲击力。
陈敬东低着头，不敢去看任何人的眼睛。他能感觉到，那些曾经谄媚、敬畏、恐惧的目光，此刻都变成了好奇、鄙夷和嘲弄。
他一生所追求的权力、地位、尊严，在这一刻，被踩在地上，碾得粉碎。
一辆黑色的奥迪A6，静静地停在大楼门口的台阶下。车门打开，像一张等待着猎物的巨口。
陈敬-东被带到车前。就在他弯腰上车的那一瞬间，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回过头，用一种近乎疯狂的、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望向了市政府大楼的某个方向。
那是市纪委办公楼的方向。
他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似乎在说两个字。
丁凡。
然后，他被按进了车里。车门“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所有视线。
黑色的奥迪悄无声息地启动，汇入车流，很快消失在阴沉的天色之下。
天空，一声沉闷的雷鸣滚过。
豆大的雨点，终于开始稀稀拉拉地砸落下来。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正式降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