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声还在耳边回荡,赵守业却发现自己站在了夫子庙前的泮池边。池水黑如墨汁,倒映着残缺的月。他伸手想摸腰间的铜锣,却抓了个空——那面祖传的铜锣不知何时已变成了一叠泛黄的纸钱,正从他指缝间簌簌飘落。
赵爷,这边走。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赵守业转身,看见早年间病死的老邻居张裁缝站在牌坊下,手里提着盏白灯笼。更可怖的是,张裁缝的脖子上缝着密密麻麻的黑线,针脚歪斜,像是被人仓促缝合的。
老张?你...赵守业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他忽然想起,张裁缝下葬那天,正是自己打的更。
张裁缝没答话,灯笼的光照在青石板上,竟映不出两人的影子。远处传来马蹄声,整齐得令人心悸。赵守业望见长乐街方向飘来一片灰雾,雾中隐约可见旌旗招展,旗面上绣着褪色的太平天国字样。
阴兵借道!张裁缝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那手冷得像井底的石,快躲起来!
赵守业被拽进一间废弃的茶楼。透过破败的窗棂,他看见一队队身着破旧号衣的士兵踏雾而来。他们的脸都是模糊的,像是被水泡发的宣纸,只有腰间佩刀闪着寒光。队伍中间押着十几个戴枷锁的人,赵守业赫然发现其中竟有周木匠和几个熟悉的街坊。
那是...同治三年的兵?赵守业牙齿打颤。
张裁缝的嘴角裂开诡异的弧度:是庚午年留在人间的怨气。他指着队伍末尾一个穿清官服的无头鬼,那位是当年守城的江大人,现在专管咱们这些游魂户
马蹄声渐近,赵守业突然感到后颈一阵刺痛。他摸到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个烙印,触之灼痛。张裁缝见状倒吸凉气:糟了,你被标了引魂印!
茶楼外传来号角声,阴兵队伍突然停下。为首的红巾将领转向茶楼,黑洞洞的眼窝里燃起两点绿火。赵守业腿一软,碰倒了桌上的茶壶——壶里流出的竟是腥臭的黑血!
张裁缝猛地推开他,自己却被从地底伸出的枯手拽入砖缝。赵守业跌跌撞撞冲向后门,却发现门外是万丈深渊。回头时,整支阴兵队伍已齐刷刷转向他,上百张模糊的脸同时裂开血口:
更——夫——
赵守业惊醒般发现自己站在自家院门前。门楣上贴的春联还是丁卯年的,纸张褪色成惨白。他颤抖着推开门,院里的老槐树竟枝繁叶茂,树下坐着正在纳鞋底的发妻。
回来啦?妻子抬头,面容如四十年前般年轻,只是脖颈处有一圈紫黑的勒痕,灶上热着粥...
赵守业刚要上前,突然瞥见墙角堆着十几个纸扎的童男童女,每个都画着那个穿寿衣小囡的脸。他猛地后退,撞翻了晾衣架——竹竿上挂的全是寿衣!
你不是桂香!赵守业嘶吼着,桂香早死了!
当家的说什么胡话。妻子笑着站起,身子却像纸人般轻飘飘的,你不是天天都回家吗?她的手指突然伸长,枯枝似的抓来,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赵守业夺门而出,背后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街道在月光下扭曲变形,两侧房屋的门窗都变成了纸钱叠成的形状。他拼命奔跑,却听见四面八方都响起自己的梆子声:
卯时四更——魂兮归来——
拐角处突然亮起灯光。赵守业看见年轻的自己正提着灯笼巡夜,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小孙子。他刚要呼喊,却见一顶猩红轿子从天而降,轿帘掀起时伸出的白手将小孙子拽了进去。
赵守业扑过去,却穿透了幻影。他跪在青石板上,发现缝隙里渗出黑血,血中浮动着无数张熟悉的面孔——都是这些年来他报过丧的人家。
晨雾中传来木鱼声。赵守业循声来到鸡鸣寺山门,却见台阶上坐着一个穿袈裟的骷髅。施主可算来了。骷髅合十,下颌骨咔咔作响,老衲超度亡魂的名单上,独缺赵守业三字。
赵守业如遭雷击。他忽然全都想起来了——三天前的雨夜,他在仁寿里被飞驰的军车撞倒。弥留之际,看见穿寿衣的小囡捡走了他的更梆。
我...已经...
阿弥陀佛。骷髅递来一盏莲花灯,灯芯竟是根白骨,执念不消,难入轮回。施主不妨想想,到底要回哪个?
灯焰地炸开,赵守业眼前浮现出无数画面:祖籍徽州的老宅早已坍塌;年轻时租住的板桥胡同变成了乱葬岗;就连最后栖身的下房也被拆毁建了洋行。四十年来,他报过三万多次更,却从未真正拥有过一方屋檐。
原来如此...老更夫苦笑,发现自己的手开始变得透明。远处传来第一声鸡啼,街道渐渐恢复成熟悉的样子。卖早点的摊贩陆续出摊,行人匆匆走过他虚幻的身体。
赵守业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浮现出半透明的铜锣。他习惯性地敲响梆子,却再无人听见:
辰时天光——亡魂...归位...
正午的阳光下,人们看见一面古旧的铜锣躺在青石板上,积了薄薄一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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