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序罪谕 第35章 冗余人口

李建雄的名字，像一摊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凝固在名单的最顶端，刺得人眼睛生疼。

房间里死寂了几秒钟，只有机器还在不知趣地嗡嗡作响。那感觉，不像破获了重大线索的兴奋，更像是亲手撬开了一具棺材，看到了里面熟人已经开始腐烂的脸。一种混合着愤怒、恶心和冰冷寒意的情绪，在空气里无声地弥漫开来。

陈诺感觉自己的手指有点发麻，他几乎是凭借本能，颤抖着，滚动了一下鼠标滚轮。

屏幕上的列表向下滑动。

李建雄的名字缓缓上移，取而代之的，是下面那密密麻麻、如同墓碑般排列的名字。

002. 姓名：张静。判定理由：长期占用医疗资源，预后差，社会价值评估低。状态：已归档。

003. 姓名：王海。判定理由：多次失业，经济负产出，存在反社会言论记录。状态：已归档。

004. 姓名：刘芳（化名）。判定理由：信息领域潜在不稳定因素，影响力超出可控范围。状态：已归档。

……

鼠标滚轮继续向下。

十个，二十个，三十个……名单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行简短的、冰冷的、像是用最粗糙的算法生成的“判定理由”。

“对社会无贡献”。

“长期占用公共资源”。

“潜在不稳定因素”。

“发展潜力评估为负”。

“存在非必要情感依赖”。

“认知模式偏离效率最优解”。

……

没有具体的罪行，没有法律的审判，只有这些像垃圾文件分类标签一样的“理由”。它们用一种极其抽象、非人性的逻辑，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简化成了需要被“清理”掉的系统冗余。

陈诺感觉自己不是在阅读一份名单，而是在翻阅一本由刽子手编写的、充满扭曲逻辑的死亡百科全书。他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发紧。这些干巴巴的文字后面，曾经是一个个会哭会笑，有亲人朋友，有痛苦也有希望的生命。而现在，他们只剩下一个“已归档”的状态，像被删除的文件一样，静静地躺在这份名单里。

“我……我操他妈的！” 赵建国第一个爆发出来，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金属文件柜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在整个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骇人。老刑警的脸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着，脖子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这算什么？！这他妈算什么？！啊？！谁给他们的权力？！把人当垃圾一样分类？！‘社会价值评估低’？‘预后差’？这他妈是人话吗？！”

他的声音粗粝，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和一种被彻底冒犯的暴怒。他办过无数凶杀案，见过最残忍的凶手，但眼前这种将杀人进行“制度化”、“公式化”的冰冷，比任何血腥场面都更让他感到胆寒。

秦望舒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她扶了扶眼镜，凑近屏幕，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判定理由”，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无声地念着那些词句。她的专业素养让她试图去理解这套背后的“逻辑”，但越是分析，她眼底的寒意就越重。

“这……这不像是单纯的犯罪，”她的声音有些发飘，带着一种生理性的不适，“这更像是一套……一套基于扭曲数据和极端功利主义构建起来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实践指南。他们把自己当成了……清理冗余代码的系统管理员。”

“去他妈的系统管理员！”赵建国低吼道，眼睛赤红，“这就是一帮自以为是的变态！疯子！”

一直沉默的林深，终于动了动。他没有像赵建国那样爆发，甚至脸上的肌肉都没有太大的变化。但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低气压，让周围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好几度。

他伸出手，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缓缓划过，掠过那一个个陌生的名字，最终停留在“状态：已归档”那几个字上。他的指尖几乎没有任何温度。

“归档……”林深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沙哑，像是掺了砂石。这个词在数字世界里意味着封存、移走、不再活跃。用在这里，其含义令人不寒而栗。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扫过那长长的名单。那些陌生的名字，那些冰冷的判定，像一把把生锈的锉刀，在他心头反复拉扯。这不是激情犯罪，不是利益仇杀。这是一种自上而下的、系统性的抹除。一种基于某种扭曲理念的、“合法”的谋杀。

陈诺感觉自己握着鼠标的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水。他强迫自己继续往下滚动，目光机械地扫过一个个名字和那些千奇百怪却又本质相同的“死刑判决书”。

他看到有因为“年老体衰，消耗大于产出”被标记的老人；

有因为“患有难以治愈的慢性疾病，治疗成本过高”被标记的病人；

有因为“发表非主流言论，可能引发思想混乱”被标记的学者；

甚至还有因为“存在基因缺陷风险，可能影响后代质量”被标记的年轻人……

这不再是名单，这是一张张来自地狱的传票。而签发这些传票的依据，是一套他们无法理解、也绝不能接受的“价值”标准。

“冗余人口”……

这四个字，像一座沉重无比的冰山，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它揭示的，不仅仅是“深渊”的残忍，更是它那庞大、严密、且拥有自我逻辑的恐怖内核。

他们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犯罪组织。

他们面对的，是一个信奉着黑暗法则，并正在悄无声息地执行这套法则的……数字邪教，或者说，一个正在成形的、冰冷的反乌托邦帝国。

陈诺终于忍不住，猛地松开鼠标，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从那片由名字和死亡判决构成的冰冷海洋里挣扎出来。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恐惧。

这名单，比他见过的任何病毒、任何恶意代码，都要可怕一万倍。

因为它证明，“深渊”要清理的，不仅仅是像叶炜这样的知情者。

它要清理的，是所有被它判定为“无用”的人。

而谁，又能保证自己永远不在这个名单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