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序罪谕 第8章 沉默的证词

雨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雨点砸在警车顶上，发出沉闷的噼啪声，像是无数只手指在敲打着棺木。林深把油门踩到底，雨刷器疯狂地左右摆动，勉强在模糊的挡风玻璃上划出短暂的清晰。

城东的城中村像是城市光鲜表皮下一块溃烂的伤口。狭窄的巷子两侧，违章搭建的棚屋相互依偎，雨水顺着锈蚀的铁皮屋檐哗哗流下，在坑洼的水泥地上汇成浑浊的水洼。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垃圾的酸腐和某种若有若无的绝望气息。

赵建国已经先到了，他撑着把黑伞站在巷口，脸色比天色还要阴沉。几个穿制服的警察拉起了警戒线，线外围着些探头探脑的居民，脸上混杂着好奇与麻木。

“什么情况？”林深推开车门，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肩膀。他没带伞，也懒得去拿。

“出租屋，单间。”赵建国简短地说，转身带路，“房东来收租，敲门没人应，闻到味道不对，报了警。”

他们穿过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巷，脚下的积水溅湿了裤脚。一栋外墙斑驳的三层小楼前，黄色的警戒线格外刺眼。楼梯陡峭而阴暗，扶手上沾着黏腻的污渍。

李俊的房间在二楼最里面。门开着，秦望舒已经在了。她穿着白色的防护服，正蹲在房间中央，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房间里那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更加浓烈——一种混合了食物**、廉价烟味和死亡特有的甜腻气息的味道。

房间很小，不到十平米。一张铁架床，一个掉漆的木头桌子，一个塑料衣柜，这就是全部家当。桌子上放着半个干硬的馒头和一碗早已变质发霉的泡面。墙壁上糊着旧报纸，有些地方已经受潮发黄，卷起了边角。

李俊就仰面躺在铁架床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t恤和一条破旧的牛仔裤。他看起来很年轻，不会超过二十岁，瘦得厉害，颧骨高高凸起。他的眼睛还睁着，空洞地望着低矮、布满蛛网的天花板。

“死亡时间大概在36到48小时前。”秦望舒站起身，拉下口罩，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不知道是因为疲惫还是眼前的景象，“初步判断是海洛因过量。”

林深的视线扫过房间。床边散落着几个空啤酒罐，一个一次性注射器被随意扔在墙角，针头上还带着暗红色的残留物。

“又一个……”赵建国低声骂了句脏话，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就这么死了？他妈的就这么死了？”

陈诺这时也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他站在门口，看着床上的尸体，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下意识地抱紧了他从不离身的笔记本电脑包。

“找到身份证明了吗？”林深问。

赵建国递过来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里面是一张磨损严重的身份证。照片上的少年眉眼清秀，带着一丝羞涩的笑容，与床上那具形销骨立的尸体几乎判若两人。姓名：李俊。年龄：19岁。

“收拾一下他的东西，”林深对现场的取证人员说，“所有纸片、电子设备，哪怕是一张废纸，都带回去。”

取证人员开始小心翼翼地忙碌起来。房间里的东西少得可怜，很快就装进了几个不大的箱子里。

林深走到那张掉漆的木桌前。桌面上除了食物残渣，只有几本皱巴巴的武侠小说和一个空的烟盒。他拉开抽屉，里面是几支圆珠笔，一个打火机，还有一本薄薄的、封面是卡通图案的笔记本。

他戴上手套，拿起那本笔记本。封面已经卷边，上面画着粗糙的向日葵。翻开第一页，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孩子的笔迹：

“今天陈叔叔又来看我们了。他带来了新书包和糖果。他说只要听话，以后还能带我们去大城市……”

林深一页页翻下去。笔记本断断续续地记录着一个孩子的生活碎片，大部分内容都与“陈叔叔”和“基金会”有关。字里行间透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和压抑的恐惧。

“……陈叔叔说我的眼睛很漂亮，但是不能告诉别人他摸我的脸……”

“……今天拍照的时候，陈叔叔的手放在我腿上，很重。我不敢动……”

“……小辉说他屁股疼，不想再去见陈叔叔了。后来小辉就不见了。王老师说他被亲戚接走了。我想小辉……”

记录在五年前突然中断了。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字，墨迹很深，几乎划破了纸张：

“我恨他。”

笔记本从中间被撕掉了好几页。林深仔细检查着撕毁的痕迹，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仓促扯下。

“头儿，”陈诺凑过来，看着那本笔记，声音有些发干，“这……这能当证据吗？”

“不够。”林深合上笔记本，放进证物袋，“这只是一个人的日记，而且关键部分被撕掉了。我们需要更实在的东西。”

那边，秦望舒完成了初步的尸表检查。“体表没有明显外伤。手臂上有密集的针孔，新旧交替。符合长期吸毒的特征。”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过……在他的左侧大腿内侧，靠近腹股沟的位置，有一个很淡的旧疤痕，形态……有些特殊。”

林深立刻走过去。秦望舒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指示着位置。在那苍白皮肤的褶皱处，确实有一个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细小的圆形疤痕，周围有几点更浅的、排列不规则的印记。

“这是什么？”赵建国皱眉。

“不确定。”秦望舒摇头，“不像普通的伤口。需要回去做进一步检验。”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取证人员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破旧的纸箱。“林队，这里有东西。”

箱子里是一些杂七杂八的旧物：几件小孩子的衣服，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铅笔盒，还有一本相册。

林深拿起相册。塑料封膜已经发黄，里面的照片大多是从旧报纸和宣传册上剪下来的。都是陈光宇和“光明未来”基金会的报道和照片。很多照片上，年幼的李俊就站在陈光宇身边，穿着基金会发放的统一服装，脸上是训练出来的、标准化的笑容。

但在相册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小小的、已经褪色的拍立得照片。照片上，陈光宇坐在一张华丽的扶手椅上，穿着丝绸睡袍，脸上带着一种慵懒而满足的神情。一个 看起来只有十 一 二岁的男孩gui在他脚边的地毯上，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但瘦弱的背影 显得异常单薄。

男孩的脖子上，tao着一个黑色的 皮质项圈。项圈上连着一根 细链子，链子 的另一端，随意地搭在陈光宇的手边。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持续的雨声，和取证相机快门发出的咔嗒声。

“畜生……”赵建国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陈诺别过头去，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林深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拍立得照片放进证物袋。他的手很稳，但指尖冰凉。

“把这些，”他指着那个纸箱和相册，“和尸体一起带回去。通知法医，我要最详细的解剖报告，特别是那个疤痕和……任何可能存在的，陈旧**痕迹。”

他最后看了一眼床上那具年轻的尸体。李俊空洞的眼睛依然望着天花板，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什么。

他们来晚了。又一次。

这个少年带着所有的秘密和伤痛，永远地沉默了。

但有些证词，即使沉默，也震耳欲聋。

林深转身走出这间令人窒息的出租屋，重新没入雨中。雨水冰冷地打在他的脸上，却无法浇灭胸腔里那团越烧越旺的火焰。

他知道，他们正在接近一个巨大而黑暗的真相。而每靠近一步，代价都沉重得让人难以呼吸。